一餐飯把外面的天色從白吃到黑。夜色悄悄爬上窗子,舔著玻璃和屋子里的燈火通明做鄰居。
待大家都吃得差不多,撂了筷喝起茶,余躍開啟了向任炎的下一輪虛心請教。
“任總,您說這事兒,后面我怎么操作比較合適,不會影響公司上市進度?”
任炎慢慢轉(zhuǎn)著茶杯,修長的手指把骨節(jié)一下頂出來,一下收回去。那是一只頂好看的手。
“各個擊破吧。”他說。
楚千淼立刻豎起耳朵認(rèn)真聽。
能找出問題是個本事;但找出問題后能漂亮地解決問題是個更大的本事。
金字塔尖上的投行頂級精英區(qū)別于塔尖下其他從業(yè)者的地方也正在于此——他們不僅能發(fā)現(xiàn)問題,更擅長用最漂亮的手段解決問題。
“先找每一個人分別談,恩威并施地談。先施威,告訴他其實這項專利是項職務(wù)發(fā)明,本來就歸屬于公司,股權(quán)和現(xiàn)金,公司通通不必支付。再發(fā)恩,對他說,但只要他不鬧,公司是可以給予相應(yīng)獎勵的——至于獎勵什么獎勵多少、是不是還用股權(quán),這些您回去之后請示一下周總,讓他決定。然后告訴那三個人,他們還能得到這樣一份獎勵,這是周總厚道,念著舊情。假如他們不肯接受,那么好,他們將什么也得不到。”
余躍搓著下巴問:“可如果他們恩和威都不肯接受呢?”
任炎微微一挑嘴角,似笑非笑中帶著點他特有的淡淡戲謔。活得太過明白的人看活得混混沌沌的人時——比如他看那三個人——最容易帶上這樣的一種表情。有點淡淡的不屑,也有點懶得計較、懶得一般見識的意味。
但這畢竟不是任炎他自己的事,是工作上的事,即便他自己懶得計較,也要替他服務(wù)的甲方好好計較。
“您說得沒錯,”任炎啜口茶,說,“三個人里,有人可能會屈服于恩,有人可能顧忌于威,但也有人可能恩威都不吃。他會說,他不接受這個說法,他要去法院告你們,告瀚海家紡,他還會說,一旦有重大訴訟了,肯定要對公司上市造成影響。假如他背后真的有競爭公司在充當(dāng)攪屎棍給他支招幫他鬧,他還會就此說出更專業(yè)的理論依據(jù),他會說:你們別懵我,我研究過了,如果公司因為商標(biāo)、專利、專有技術(shù)以及特許經(jīng)營權(quán)這些東西產(chǎn)生了糾紛并出現(xiàn)了訴訟事項,那公司的上市審核輕則會延緩,重則干脆會被終止。”
任炎又低頭喝口茶。秦謙宇很有眼力價兒地馬上起身給他續(xù)水。楚千淼聽得入神,有點迫不及待想聽任炎接著往下講。她第一次覺得聽這些上市相關(guān)的實務(wù)問題,也可以這么津津有味。
余躍顯然是和她一樣的狀態(tài)。他語氣迫切地問:“那么任總,假如他們真有人要去起訴,這怎么辦?”
任炎淡然地笑一笑:“那就告訴他們,隨便去告好了。”
余躍的愁眉苦臉又開始在面孔上上線:“可這不得影響公司上市嗎?”
任炎搖搖頭:“你可以明確地告訴他們,關(guān)于這項專利,就算他們?nèi)ジ妫哺娌悔A,因為它是明明白白的職務(wù)發(fā)明,公司一定勝訴。所以這其實是對公司有利的訴訟,上會時只要解釋清楚原由,并不會對上市真的造成什么影響。”
任炎頓一頓,又笑了,笑容里有一絲隱隱的冷淡甚至殘酷:“反而是他們,一旦訴訟造成了影響,他們今后在行業(yè)里就把自己名聲壞掉了,貪心不足見利忘義坐地起價,東家培養(yǎng)他們,他們反咬東家一口,看今后行業(yè)里還有誰敢用他們?你告訴他們,不怕有自絕后路這樣的結(jié)果,就盡管去鬧去告。”
余躍的愁眉苦臉消散不見,喜笑顏開占據(jù)面龐。他把茶杯往桌子上一墩,像溺水的人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穿著充氣衣死不了似的那么開心:“明天我就按您說的這么干了!”
楚千淼端起茶杯喝口茶,一邊消化涼掉的茶水,一邊消化著任炎的話。
她想他可真是理智,利害關(guān)系擺得明明白白,假設(shè)對方不合作時,手段態(tài)度也是理智極了的狠辣不留情面。
她默默問自己,如果今天是她站在任炎的位置,她會怎樣處理這件事?她想她恐怕難有任炎這樣的決絕魄力。
……
散了席,幾個人走到館子門口。天色已經(jīng)有點晚,二十分鐘前,通往楚千淼住地的地鐵末班車已經(jīng)在北京城的地下呼嘯而過。
余躍說他家就住在附近,走路回去就可以。他問任炎怎么走,要不要安排個司機送他。任炎告訴他自己開了車,車子就停在他們眼前的停車場。
余躍又周到地問秦謙宇和楚千淼怎么走。
“用不用安排司機送你們?別客氣啊,我們公司有司機班,24小時輪崗待命!”
秦謙宇忙說:“余總您不用操心我們了,我們打車走就行。”頓了頓,他笑嘻嘻補一句,“打車費任總從項目費用里給我們報銷!”
楚千淼:“……”她其實有話想說,但她還是決定不說了吧。
余躍哈哈一笑,說:“喲,既然任總給報銷,那我可真就不操心了啊?”他轉(zhuǎn)身回了家。
任炎掏出他的車鑰匙解了車鎖先上了車,秦謙宇趁他打火的時候揮著兩只手臂高呼“任總再見”。
而后他一轉(zhuǎn)頭,看到楚千淼。這會他腦子里終于回過味了,哎喲一聲叫:“哎喲千淼!我忘了你不是我們投行的人了,你是律所的!那什么,今晚你打車的話,你們律所給你報銷不?”
楚千淼圍笑搖頭。
——我謝謝您終于想起來我其實是個外人,謝謝您終于明白“打車費任總從項目費用里給我們報銷”這句話里的“我們”可不包括我啊老哥!
秦謙宇一臉懊悔:“這扯不扯!早知道讓余總給你安排臺車好了!這么的吧,我打個車,先把你送回去,我再回我家,這趟路長是長點,但能開成一張票,之后可以讓任總給我簽字兒報銷!”他說完扭頭沖著已經(jīng)把車頭彎出停車位的任炎喊,“這樣行不行啊領(lǐng)導(dǎo)?”
駕駛位的車窗玻璃落下去,任炎的聲音從里面寡寡淡淡地傳出來。
“上車。”頓了頓,“你們倆。”
秦謙宇愣了下,立刻歡天喜地拉著楚千淼上車。
“走走趕緊走!我們領(lǐng)導(dǎo)可很少送人回家,這是殊榮!”
他坐上副駕,楚千淼坐去了后面。
秦謙宇系好安全帶后,開始激動地得吧:“領(lǐng)導(dǎo),您今天倍兒帥!超級帥!真的您這是把瀚海家紡司機班該干的活都給搶著干了,您真是閃爍著人性的光輝!”
“閉嘴。”任炎打著方向盤,把車子從輔路滑入主路,“你再拍這么寒磣的馬屁趕緊給我下車。”
秦謙宇立刻抬手打嘴:“領(lǐng)導(dǎo)我誤判了您的喜好我錯了!”他以為任炎挺吃彩虹屁這套的,要不然怎么楚千淼越瞎掰他越氣笑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