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我還沒見過大商隊什么樣子呢”李旭放下碗,爽快地回答。突然,他明白了父親的意思,瞪大眼睛,喃喃地叫:“爹,您,您是說.”
“爹年齡大了,想讓你替我跑塞外”李懋不敢看兒子的雙眼,盡量用平緩的語調(diào),把自己的意思重復(fù)了一遍。
“我,我策論是學堂里最好的。我,我能默寫整本論語我”李旭手中的半塊胡餅掉到了地上。昨天這個時候,父親還在和自己討論是考明經(jīng)還是考進士,到了今天,就變成了替他出塞行商。
那不是他的夢在李旭的夢想里,有過考取進士立于朝堂,也有過持槊上馬稱雄疆場,平素夢想最多的則是穿一身戶槽的官衣,在上谷郡的縣學邊上買所大宅子,把自己的父母都接進去,要吃的有吃的,要喝的有喝的,還能讓趙二當家,楊老禿子這些場面人物俯首帖耳。所有少年的夢里,唯獨沒有像父親一樣作個商人,每年塞外中原地跑,日曬雨淋也落不了幾個錢,還要受官府差人、族中長者和地痞流氓的欺負。
已經(jīng)入了秋,天氣卻依然像盛夏般炎熱。掌柜的張寶生搬了個馬扎兒,坐在自家的小飯館兒門前一邊看夕陽一邊伸著舌頭吹涼風。
這狗娘養(yǎng)的天氣,就像狗娘養(yǎng)的日子一樣難過。暑熱一直穿到骨子里不說,連喘息的氣兒都粘濕濕的,仿佛灶臺邊上的污漬般油膩。官道上,往來行人帶起的灰土飄在空中,不知不覺間就把飯館墻面上那只倒扣著的“笊籬”注1給糊成了一個泥巴團兒。黑黑的,散發(fā)著絲絲縷縷餿臭味道,聞在鼻孔里令人愈發(fā)沒有食欲。
如果是早年間,張寶生還有心情打上桶井水,把墻上的“笊籬”和頭頂上煙熏火燎的招牌擦拭干凈。在上谷、河間一帶,這“笊籬”代表著飯館和酒店,和頭頂上的隸書招牌一樣,都是主人家的臉面。那時候他的飯館剛開張,又碰上仁壽年的好年景,每天進帳的“肉好”注2就有十幾個,偶爾一天運氣佳碰上大主顧,上半匹絹都有可能。張寶生家里的填房與臨近易水河邊那五十畝地就是那時候置辦下的。
那時候,張寶生記得自己每天恨不得將頭頂上寫著“有間客棧”的牌匾擦三遍。這牌匾是張寶生花了三頭羊的潤筆,求易縣學里邊楊老夫子給寫下的。人家楊老夫子曾經(jīng)做過越公楊素大人的錄事官,若不是喜愛這邊塞上的質(zhì)樸人情,根本不會在上谷郡落腳。他醉中寫就的牌匾雖然沒有“如意”,“臨風”般聽起來有口彩,但勝在貼切自然。想那行路之人在一眼望不到頭的官道上,猛地看到“有間客棧”四個字,饑渴之意頓生,走進來住一宿,吃兩碗麥飯,喝幾盞濁酒也是預(yù)料之中的事。
可惜好景不長,仁壽年很快就結(jié)束了。緊接著年號變成了大業(yè),英明神武的新皇登基后,先修長城再開運河,把府庫里的積蓄折騰了個干凈。你說他把自己的家業(yè)糟蹋干凈了也就該收手了吧,他還偏不,今年初不知道從哪里又聽來了“仁君登位、萬國來朝”這一說,力邀各國可汗到洛陽聚首,命令沿途各地必須清水潑街,黃土墊道,市肆酒樓,凡胡人吃飯喝酒皆不得要錢。
人都說天子圣明,看什么東西都是那個什么瞳親照,也就是一只眼睛看倆影兒,比普通人清楚一倍,可圣明天子就不知道吃飯付錢這個理兒。上谷郡靠近邊境,奚人、契丹、突厥人往來頻繁,大伙交往得久了,根本分不清誰是胡兒誰是漢種。皇上的優(yōu)待令一下,四野里胡人馬上就多了起來。真的,假的,冒牌的胡人一隊隊蝗蟲般沿著官道吃過去,就像當?shù)厝松陷呑忧妨怂麄円话恪H绱艘环垓v下來,皇上老人家得了什么好處大伙不曉得。張寶生就知道自己的酒館為此辭了掌勺、遣散了伙計,易水河邊五十畝地也典給了別人一半。原來每天回到家老爺長老爺短哄他高興的填房,如今也冷了臉色,巴不得他在前院的酒館里睡板凳。
沒錢請掌勺,也養(yǎng)活不起勤快伙計的酒館自然越來越冷清。原來每日忙得腳不沾地的張寶生如今輕閑了,過了午就可以搬著馬扎兒盼日落。日落十分,忙碌了一天的鄉(xiāng)鄰們回家,若哪個能沽上半斤濁酒,就可以滿足他一天最后的賺錢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