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自己可能犯錯還有另一個理由。
這三本書的作者是虹影,在我還是一個文學上藉藉無名的初學者時,她就已經(jīng)很有名了。在已經(jīng)變得相當遙遠的八十年代,我就常從半地下狀態(tài)的四川詩人圈子里頻繁聽說她的名字。雖然,那時我只從民間刊物上讀過她幾首尖銳的詩,但她的確是很有名了。當她把敘事性的作品也寫得很有名的時候,我還在似乎毫無前景的黑暗中摸索。而且,依然沒有讀過她的書。那時,虹影在媒體上常常是一個話題,或者某個事件,我總是對成為話題與事件的人物抱有某種警惕。
如果不是幾個月前和她見了迄今為止的唯一一面這次見面的機緣還非關文學,是在一次推廣牙健康概念的公益活動上。一起吃了主辦方請的一頓午飯,除了互相認識,也沒有深入交談。晚上,再見面,是在一個地方喝德國啤酒,吃德式香腸。她和出版社社長商量三本書的重版事宜。我在旁邊和別人聊天。記不得我是怎么加入他們談話的。那時,酒已經(jīng)有些上頭了。酒會讓身體和腦袋都變得輕飄起來,這種感覺會讓人暫時擺脫了現(xiàn)實的壓力與拘束。也許就是在那樣一種情形下,我居然應承要為這三本書中文版的再版寫這些文字。
后來,一邊后悔這個貿(mào)然至極的承諾,一面還是找了她的書來讀。
在這個過程中,真的為作者表現(xiàn)出如此的勇氣感到震驚與佩服。當下,我們大多數(shù)的文學早已學會用一套嫻熟的技術掩去現(xiàn)實的殘酷,用中庸的溫情遮掩著放棄了對人性弱點與黑暗的開掘,也正因為此,當我們試圖從正面表達愛意時,也總是顯得虛偽而孱弱。但虹影在涉筆與中國一部當代史密不可分的家族經(jīng)歷時,不回避,不躲藏,從家庭成員復雜的關系入手,坦率而直接地寫出了時代,寫出了一個城市被長期遮掩的一個殘酷的角落。更為難得的是,作者意圖并不止于暴露和控訴,而是專注于幽暗的同時也閃光的人性開掘,專注于曾經(jīng)的青春所經(jīng)歷的中國式的殘酷掙扎與成長,以及更多生命從堅韌充沛走向衰竭與消亡,專注于這些生命如何在這個過程動植物般生存卻進行著人的自我救贖。
救贖不能通向哲學,但至少通過親情、愛情,達至中國人樸素的宗教感。雖然宗教感中也充滿宿命,但這就是人,出身于臟污現(xiàn)實中的人,掙扎求生,作孽而又向善,身行丑陋卻心向美好。
三天后的本周六,我要去一個圖書館講講非虛構文學。我將試圖回答一個問題,非虛構文學為何開始越來越多被有思想的讀者喜歡。我想,其間最重要的原因,也許是因為虛構的文學正在大面積地從現(xiàn)實撤退,尚未撤離者也正以中庸的溫情和精致的美學遮掩了我們共同經(jīng)歷過的生活的殘酷與艱難。
那次答應寫這篇序文的地方,是一個非常能代表今天城市光明繁榮那一面的場合,可以用來證明我們終于過上了中產(chǎn)生活。那樣的場合適宜談論風花雪月,適宜大家共同憧憬即將到來的更為豐裕的物質生活。但是,這三本書讓我回到了我們這一代人程度不同地經(jīng)歷過的真實生活,共同置身其間的殘酷現(xiàn)實從肉體到精神。我們跟書中那些人物一樣,有著黑暗的記憶,我們都需要情感與靈魂的救贖。如果我們沒有勇氣與能力自我實現(xiàn),而且這個社會也沒有人提供這種靈魂的指引,那么,我以為這三本書,尤其是饑餓的女兒與好女兒花,也是一種間接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