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云幾乎在一秒鐘之內(nèi)從高空壓落到江面上。像是被蛇形的閃電拖曳下來,隨著便聽見炸裂江面的雷聲。雨猛地沖入船艙。江浪把船艙顛成一個大斜角度時,我踉蹌了一下,差點跌倒。我緊緊抓住艙頂備有救生衣的木架。這種天過江的人并不多,但船內(nèi)一片尖叫哭鬧,好像這船真要下沉似的。
我的心也慌亂地跳著。在喧鬧中,聽見有人在叫我的名字,使我定了一下神,“蘇菡,”我又怔了一下,的確是在重復(fù)地叫我,雖然聲音不大。我循聲找去:一個閃電正好把坐在船尾橢圓形長椅上的一個男子照得清清楚楚:就他一個人,手臂張開扶在椅背上。他眉毛很黑,臉容清秀。艙內(nèi)光線黯淡,沒看清楚,但好像比我年輕許多,他好像正朝我微笑。
“我是六指呀”看來是怪我怎么記不起他了。
“哦,六指”我嘴里答應(yīng)著,我一向怕別人說我高傲,目中無人,但我的確不記得這個男人。又一次閃電,船狠狠地?fù)u擺,我再次趔趄,他卻敏捷地站起來扶住我。剎那的光中,我?guī)缀跤X得他還不像個成年人,或許穿著風(fēng)衣使他個頭顯小。
“好久不見了。”
“真的,好久不見了。”
浪一個比一個大,高高地卷起來,撲進(jìn)未遮帆布的欄桿,乘客都往前三排靠機(jī)艙的地方擠。水順著鐵板淌著,我的皮鞋濕透了,涼涼的,很不舒服。這并不太燥熱的天氣,天氣預(yù)告也沒說有雨,竟下起雨來了。
“太巧了”
“在船上遇見你”
像是無話找話,但我沒來得及覺得無聊。我在翻查記憶,究竟這個和藹的青年是誰呢
江浪太大,輪渡不得不開得很慢。漲水季節(jié)剛過,九月的江面異常寬闊,雨水模糊中看不到兩岸。怎么辦,我不會游泳。
“沒事,”他好像明白我的心思,示意我坐到他身邊的空位子上,“坐在邊上,反而安全一些。”
天忽然亮了許多。我看見他的眼睛閃過一溜栗色,而眼白透出一點藍(lán)紫,我從來沒看到過這樣的眼睛。
他很特殊,我感到了這點。坐在他身邊,我心里踏實起來,翻船也不怕。對陌生男子,我可從不這樣。可是,我仍記不起他是誰。他那種熟稔的說話口氣,那親密的神態(tài),能肯定一點:我和他是相識已久的。我生平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記憶力并不好,腦子里似乎有一片毫無索引的混沌區(qū)。
江岸寬大的石階上,有個孤零零的票房,綠漆已被風(fēng)吹雨打剝蝕殆盡。丈夫站在那兒,我踏上跳板就看見了,心里一熱,但隨即尋思,怎么向丈夫介紹六指呢我想還是問一下六指,卻發(fā)現(xiàn)他早已不在身邊。
“我就猜中你會坐這班船。”丈夫手里拿著一把傘,雨卻停了,伸出手掌抓不到一絲一滴。天又變得陰沉沉。
六指怎么就走沒影了。我朝四周望了一眼。一船的人正在走散,在碼頭僅露在水面窄長無邊的沙灘上,那沙灘有無數(shù)條向北向東向西伸延的石徑、小道。形形色色的樓房依山聳立,彼此閃躲著,僅露出一角或半頂、一扇窗。小路邊繁衍迅速的蘆葦,半截淹在污水里。蘆葦后的小樹,如人影在晃動。煙廠紐扣廠的機(jī)器聲混雜著汽笛和浪拍擊岸的嘩啦聲。百年獅子山廟瑟縮云團(tuán)后,仿佛香火繚繞。
“你在找什么”
“六指,”我想不必說這事了,卻還是脫口而出,“在船上碰見的。”
“六指”丈夫攬過我的腰,往梯級上走,“我怎么從未聽你說起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