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載沉答應(yīng)幫白成山編練巡防營后,就制定了嚴格的訓(xùn)練課程。這也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 他很明白。因舊軍無論是從軍容、斗志或者作戰(zhàn)素養(yǎng)等等方面來說,
和新軍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想短期里趕鴨子上架是不可能的。所以即便他想早些回去,但在剛開始的那一周,除了跑操和體能訓(xùn)練,
聶載沉也就只操練士兵的軍姿、軍禮以及服從命令這些最基本、但卻能夠磨礪士兵性格的非常重要的內(nèi)容。
巡防營官兵都知道, 要沒白家老爺?shù)某鍪郑麄兊倪@個番號早已被撤,
他們這些人現(xiàn)在也不知道被塞到哪里去了,所以對白成山十分感激。而這個受白成山之托來訓(xùn)練他們的據(jù)說是廣州新軍里最為杰出的青年軍官之一的聶姓年輕人,
從到來的第一天起,也就鎮(zhèn)住了他們。
第一天的全營十公里跑操結(jié)束后,人人累得上氣不接下氣, 甚至很多人根本就沒撐到終點,半路就相繼撲倒在了大日頭下, 而領(lǐng)著跑操的這位聶姓軍官,
不但從頭領(lǐng)到了尾, 跑完之后, 還面不改色。
就這簡單一條, 叫巡防營里的老油條們便不敢輕視了。隨著操練一天天進行下去,這個年輕軍官不但處處以身作則, 和官兵同跑同練, 同吃同住,
他逐漸展現(xiàn)出來的舊軍官兵前所未見的各種格斗和作戰(zhàn)技能,更是叫人欽佩不已。
這個年輕軍官的身上,仿佛有著一種由內(nèi)而外的令人信服的力量,沒多久,全營上下就對他唯命是從,十分敬重。
這幾天,聶載沉見官兵漸漸適應(yīng)了訓(xùn)練強度,先前白成山訂購的那一批軍械也陸續(xù)到貨,就按照計劃,開始進行戰(zhàn)斗姿勢和武器操作的訓(xùn)練。
比起枯燥的基本項目,這兩項是官兵期待已久的,所以練得更加起勁了。
今天一個上午,白家的小公子阿宣都泡在營房里不肯走。他起先看士兵操練,后來聶載沉組織士兵技能比拼,他就來了勁頭,鉆進去夾在一堆大人中間,大聲吶喊助威。聶載沉見他皮是皮了點,但挺懂事,士兵操練的時候,也只乖乖地在自己給他劃定的范圍里遠遠地看著,不會貿(mào)然出來干擾,加上目前武器也都不配實彈,不會有危險,也就隨他了。
到了中午,阿宣還是絲毫沒有回城的意思,聶載沉問了聲和他同行的阿生,得知出來前曾告知過白府管事小公子的去處,只好作罷,吩咐伙夫另外燒兩樣肉多些的菜,送到自己住的屋里讓他吃飯。
正是一年最熱的時候,又正當(dāng)午,屋里雖然開了窗,但地方小,還是又悶又熱,如同一個蒸籠。阿宣卻仿佛絲毫不覺熱,反而興奮得很,一邊扒著飯,一邊叫聶載沉教他怎么和人打架。
“聶大人,他們說那些本事,都是你教他們的?你趕緊也教教我,怎么和人打架!上回學(xué)堂里有人欺負人,我打抱不平,沒想到打不過,還被人揪住了辮,要不是我的一幫好兄弟及時趕到,那天我就丟大臉了!可把我給氣死了!”
聶載沉哭笑不得,讓他先吃飯。
“聶大人我跟你說,這個打架是一定要學(xué)好的!我明倫表叔就是不會打架。我看他是別想娶我姑姑了!”
聶載沉的手微微一頓,但沒開口問什么。阿宣卻是興致勃勃,自己打開了話匣子:“就是幾天前我爺爺過壽的那個晚上,聶大人你當(dāng)時怎么不在,沒看到我明倫表叔和顧公子兩人打架,真的太可惜了!我表叔喜歡我姑姑,想娶她做老婆,顧公子也喜歡我姑姑,也想娶她做老婆,我姑姑卻只有一個人,那怎么辦?只能打架了!誰贏,誰就娶我姑姑……”
阿宣開始繪聲繪色地描述著那天晚上的一幕。
“我表叔看起來兇巴巴的,其實只會亂沖亂撞,根本就打不過顧公子,我都要急死了。過了一會兒,我爹我爺爺他們就來了,把我表叔給弄了出去,我爹還替我表叔給顧公子賠罪呢。”
“我看,我以后是要叫顧公子姑父了。他比我明倫表叔會打架!”
阿宣最后這樣下了一個論斷。
聶載沉沉默了片刻,放下自己的碗筷,給阿宣打了一碗湯,微笑道:“快些吃吧。”
阿宣肚子確實餓了,剛才又說了一大通的話,更是口渴,于是把湯拌在碗里,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吃飽肚子后,那股興奮勁也過去了,人就漸漸發(fā)困,趴在床上,很快呼呼睡了過去。
聶載沉怕他睡這里中暑,于是抱著送到后營一處蔭涼通風(fēng)的干凈地方,讓白家男仆阿生在一旁陪著,自己回了前頭。
午飯過后,營中有短暫的休息時間。幾個士兵坐在樹蔭下休息,有人在抽煙。看見他過來,立刻上前,殷勤地遞上一支香煙。
聶載沉擺了擺手,讓士兵繼續(xù)休息,自己回到住的屋里,躺在那張鋪了一張席子的狹窄硬木床上,閉上了眼睛。
他能在數(shù)九寒冬的雪地里空腹連續(xù)跋涉三個日夜,也能在酷夏的烈日下長途奔襲而不知疲倦。這樣的天氣,于他而言也不算如何。無論身處何地,需要的時候,他能很快就睡過去,以補回消耗掉的體力。
但是現(xiàn)在,不知道為什么,或許是早上的訓(xùn)練強度確實過大,此刻他感到炙燥不已,完全無法休息。
這個地方,從他到來的第一天起,他就覺得不適合自己。現(xiàn)在這種感覺愈發(fā)強烈。
還是在保證效果的前提下,再加快些進度,完成之前答應(yīng)白成山的事,然后盡早回去為好。至于后續(xù)的細化訓(xùn)練,如果白成山需要,他會推薦更適合的人來代替自己。
聶載沉下定了決心,慢慢地吁出一口氣,終于覺得內(nèi)心平靜了下來。
短暫的午休一結(jié)束,官兵就自動集合列隊,開始下午的集訓(xùn)。
聶載沉在校場上,親自給官兵示范快速沖刺的要領(lǐng)。
烈日當(dāng)空,汗水在他的面臉之上凝結(jié)成點點細密的小水珠,不停地滾落。
他講解完畢,將手中的步,槍交給近旁的一個營官,讓他帶著小隊模仿沖刺。但營官竟不遵指令,仿佛根本沒聽到似的,和周圍的士兵一道,全都扭著頭,在看自己身后的方向。
聶載沉有些不快,略微皺了皺眉,循著眾人視線,也轉(zhuǎn)頭看了一眼。
只一眼,他就嚇了一大跳,也立刻明白巡防營的官兵為什么突然齊齊走神了。
白家小姐不知道什么時候竟然來了,不但來了,還直接入營。
她穿了條藍色的洋裝長裙,裙子幾乎曳地,裙擺隨風(fēng)飄動,撐著把古城里頭回見的小陽傘,就那么亭亭地立在校場邊上。在頭頂燦爛的陽光之下,明麗耀目,不可方物。
難怪指令突然無效,官兵全都走神。
就在自己回頭的那一刻,她的臉上忽然露出笑容,不但如此,還沖著他招了招手,嬌聲嬌氣地喊出了他的名字:“載沉!”
“聶載沉!”
周圍官兵再次齊刷刷地轉(zhuǎn)頭,視線落到了聶載沉的身上。
天氣炎熱,聶載沉卻頓時冷汗直冒,眼看她似乎就要邁步朝這邊走來了,不再猶豫,立刻把手中的步|槍交給邊上的營官,吩咐繼續(xù)操練,說完轉(zhuǎn)身,自己朝著前頭而去,疾步來到了白錦繡的跟前。
“白小姐,這里是校場,你來做什么?”
白錦繡笑盈盈的。
“今天我代劉叔給你們送涼飲。大桶的剛才已經(jīng)叫人抬去伙房了,等下休息的時候,就可以分發(fā)給士兵們……”
她說話的時候,聶載沉又轉(zhuǎn)頭,飛快地看了眼身后。
官兵因為他剛才的那一句話,現(xiàn)在全都投入了訓(xùn)練,但顯然,個個心不在焉,一邊操練,一邊不住地回頭張望這邊。
汗不停地往外冒。這回是熱汗了。聶載沉感到自己后背的衣裳,被汗水浸得像是剛掉進水里爬出來似的。
“謝謝白小姐,你……”
聶載沉正要說自己送她出去,不料她指了指一只放在她腳邊地上的看起來像是小食籃的東西。
“不過那些綠豆湯和酸梅湯都不好喝。天氣那么熱,你幫了我爹那么大的忙,操練那么辛苦,我實在是心疼,所以特意給你帶了碗和他們不一樣的涼飲。你跟我來……”
她說完,略略彎腰,用優(yōu)雅的姿勢提起食盒,邁步就朝他住的那地方走去。
聶載沉吃了一驚,起先還有點發(fā)懵,看著她的背影,一時沒了反應(yīng),等終于回過神,他下意識地再次飛快轉(zhuǎn)頭,望了眼校場上的巡防營官兵,趕緊大步追了上去。
“白小姐!白小姐!你別這樣,大家都在看著!”
他恨不得立刻把她弄出去,卻不敢來硬的,只能跟在她的邊上,不停地低聲勸說。
她的雙眼卻望著前方,仿佛根本就沒聽到他的話,繼續(xù)朝前走去,很快就來到了他住的那間平屋前,在眾目睽睽之下,走了進去。
聶載沉實在沒法子,只能硬著頭皮,跟了進去。
倘若說,一開始他還有點懵的話,那么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有點明白了過來,她這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白小姐,我知道我讓你不高興了,全是我的不好。你別和我計較,你先回去可以嗎?”
他苦笑著,語氣已經(jīng)帶著懇求的意味。
“對了,阿宣小公子在后營蔭涼的地方睡著了,你去看下……”
白錦繡眨了下眼睛,笑得愈發(fā)甜蜜了:“你真細心,我就喜歡你這樣的人。我是真的喜歡你,你不知道嗎?你看,我給你準(zhǔn)備了什么?”
她將食盒放在聶載沉住屋中的桌子上,纖手打開盒蓋,從一只小冰桶里端出一只晶瑩剔透的水晶盞,取了蓋子,示意他看:“喏,水果冰盞子,各色切好的鮮果,加入刨得細細的綿冰,還有牛乳,路上我怕化了,外頭特意用冰桶冷著的。你快吃吧!”
碗盞的最上頭,還放了兩只嬌紅欲滴的櫻桃,煞是好看。
聶載沉沒動。
她索性自己拿起調(diào)羹,舀了一勺果肉送到他的嘴邊,動作親昵得很:“你還愣著干什么,快吃呀!再不吃,碎冰就都化了呢!”
她的舉動和語氣,就像是一個在撒嬌的小妻子。
聶載沉心跳得厲害,再次扭頭看了眼身后。透過開著的門窗,見不遠之外巡防營的官兵正在探頭探腦,臉都紅了,躲開她送到自己嘴邊的調(diào)羹,趕緊自己端起桌上的那晚水果冰盞,幾口就吞下了腹,連櫻桃的核都沒吐。
“白小姐,你回去可以嗎?”他放下碗盞。
她卻又轉(zhuǎn)頭,開始打量他這屋里的陳設(shè),仿佛她是第一次來,搖了搖頭,說:“這條件也太簡陋了!天氣又這么熱,讓你睡這樣的地方,我會心疼的。明天我就給你送床新的涼席過來……”
“不用不用,真的不用!白小姐,是我錯了。算我求你,你回去好嗎?”
現(xiàn)在聶載沉幾乎是在低三下氣地懇求她了。
白錦繡看著他滿頭熱汗的臉,笑瞇瞇地從隨身的一只小包里拿出一張紙,朝他展開。
“你看這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