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兩頭。
這廂, 柳時明將暈過去的任道非扶入屋內(nèi)后, 便交代隨行的大夫幫任道非清理并包扎傷口, 待一切事畢,
任道非也醒了,他看著包扎的如粽子般的手掌無力的垂著提不起一絲力氣,知手掌是廢了, 怒的拔刀就要去找韓暮拼命。
“若你想被他再廢一只手就盡管去!”身后傳來柳時明的淡喝。
“士可殺不可辱!”面目猙獰的任道非,怒道:“今日廢手的血仇我不報,今后要我如何在人前做人!”
今日這出屬下?lián)寠Z上峰女人的戲碼日后傳入錦衣衛(wèi)中,任道非不僅名聲盡毀, 還會弄得任家臉上無光。
“遠(yuǎn)有勾踐臥薪嘗膽三千越甲吞吳, 后有韓信忍之辱成就霸業(yè),
若你今晚不能忍下這恥辱去找韓暮抱仇,不僅討不到任何好處還要被他折辱,丟官棄爵殃及家族!”
任道非暴怒的腦子立馬清醒了,他怒喝一聲擲了劍,坐在床榻邊喘氣如牛,心有不甘的道:“難道你要我眼睜睜咽下這口惡氣!”
柳時明緩聲道:“自然不是,而是不到時機(jī)。”
聽出他話中有話, 任道非怒氣稍減:“時明何意?”
“那韓暮是厲害, 卻并非毫無弱點(diǎn)。”柳時明面色淡淡的道:“比如......秦堅,還有秦倌倌。”
任道非一愣, 下一瞬就聽柳時明淡聲道:“當(dāng)年圣上還是個不受寵的皇子,身為禁軍的秦堅偶爾出手救下被宮人的圣上一回,
登基后的圣上感念秦堅的恩情,將秦堅提攜至御前禁軍統(tǒng)領(lǐng),可見兩人君臣之誼不薄,若非十幾年前那場征討柔然的戰(zhàn)役,恐怕兩人也不會生嫌隙,之后更無秦堅避走京城,落難至此。”
任道非是知當(dāng)年柔然一戰(zhàn)盛況的。
齊榮國邊境累年受到柔然的侵犯,人和牲畜死傷無數(shù),當(dāng)時圣上剛登基不久,為震懾邊境諸國御駕親征,身為征西大將軍的秦堅做前鋒率十萬大軍直.搗柔然邊境殷城,敵寡我眾,這場仗贏的絲毫不費(fèi)吹灰之力。
可當(dāng)夜殷城城中三萬手無寸鐵的民眾全被屠殺,聽聞是秦堅下的軍令,睡夢中圣上毫不知情。
慘事已發(fā)生,圣上雖震怒也沒法處罰勤秦堅這員征討柔然的功臣,怒氣沖沖的拂袖離去。
之后......朝中傳出圣上和秦堅君臣不和,秦堅被圣上一貶再貶,直至入獄。
他眸色一動,試探道:“我姑父秦堅為人持重,并非是梟雄等大略之才,屠城之舉雖能震懾鄰國不敢輕易再犯我國邊境,可也會被世人謾罵殘暴不仁,姑父不會做此等兇殘的事,換言之,就算是姑父下令屠城,三萬民眾被將士追著砍殺哀嚎聲震天,不可能驚動不了睡著的圣上,所以......”
剩下的那句:“當(dāng)夜屠城的旨意只能是圣上秘密下的。”并未說出。
“你既已猜到,何須我再多言?”柳時明心嘆:任道非除了耽于美色之外,還是有些真本事的,一下子便抓.住他言中重點(diǎn)。
放眼望去,哪一朝皇帝愿意背負(fù)屠城后殘暴昏君的污點(diǎn)?
秦堅是圣上最親近的臣子,圣上不愿做的事,肯定是交由秦堅去完成。
眼下,圣上圣體違和,大有駕鶴西歸之勢,自然也想將唯一知曉自己秘密的秦堅這個污點(diǎn)抹去,更何況秦堅修宜州橋時還出了紕漏。
任道非笑的陰森:“這么說來,姑父的案子破無可破,若韓暮幫秦堅翻案,便是觸犯圣上的逆鱗,死罪一條。可據(jù)我所知.....韓暮只是一時貪圖秦倌倌美色,并非真的幫她翻案。”
“未必。”劉時明想到韓暮和倌倌相握的手,一縷嫉恨從眸底泄.出:“今夜你昏迷之時,我用話激秦倌倌,韓暮出言相幫,看那架勢,他對秦倌倌的情誼比你想象的更深,應(yīng)下替秦倌倌父親翻案的事,不會很久。”
任道非一愣,繼而大喜:“屆時,我將這個消息透漏給圣上,那豈不是.......絆倒韓暮指日可待?”
任道非卻不贊成:“你我既知的事,韓暮豈會不知道?以他手段定對你我有所防范,我們不好下手。”
“那就任由這天大的機(jī)會溜掉?”任道非不甘心的朝床榻下猛地砸一拳泄憤。
柳時明冷笑道:“據(jù)我所聞,這幾日東廠的大太監(jiān)巍威從江浙一帶巡查回來會途徑南京,好色如命的他若無意看到倌倌美色,想強(qiáng)行納之,韓暮豈會同意?”
那巍威深受皇帝寵信,又和韓暮因政見不合,只是在表面維持一團(tuán)和氣,私底下爭斗不休,任道非眸色一暗,“我們坐山觀虎斗?”
柳時明頷首:“屆時,兩人無論誰死誰傷,驚動定然不小,自然會有心人將韓暮窩藏秦堅女兒秦倌倌的事上報給圣上。以圣上猜疑的性子,哪怕韓暮未替秦堅翻案指摘圣上圣德有虧,圣上也會對韓暮生出殺意,之后,我們再推波助瀾幾次,圣上自然不會再留韓暮性命。”
“好一個一石三鳥的計謀!”任道非簡直拍案叫絕:“這樣一來,我們無需做甚么,便可借著圣上的手除掉韓暮。”
他話音方落,隨即皺起眉頭犯了難:“.......計謀是好,可到底牽累倌倌性命,我于心不忍。”
他還沒得到她身子,自然不愿她被自己利用失掉性命。
柳時明眸色淡淡的睨著他:“成大事者不拘小節(jié),若你舍棄不下她,就當(dāng)我今夜沒來過,未說過任何話。”
能除卻韓暮這一心頭大患,任道非自然十分愿意,他終一咬牙將心底那一抹女子倩影抹去,冷聲道:“多謝時明提點(diǎn)。”
計謀已成,只欠如何把秦倌倌引到巍威跟前這個東風(fēng)......
兩人又密談許久,屋中方才熄燈,柳時明從屋中.出來。
等在門外打瞌睡的六.九立馬迎上去,不悅的小聲抱怨:“任家雖對公子有提攜之恩,可公子這些年辛勞的替任家出謀劃策,早已還夠了他們的恩情,不欠他們什么了。”
柳家早年沒落,雖名為皇族,卻是庶人身份的柳時明想考取功名,入仕重掙家族榮光談何容易?
在偶然的一次機(jī)遇中,任侍郎看到幼年的柳時明才華,這些年出錢出人力幫柳時明入仕,這知遇之恩,柳時明不能不報。
可任家卻一次次的脅恩逼.迫柳時明幫襯任道非做些為非作歹的事,令六.九心涼。
柳時明腳下不停的朝前走,邊淡聲道:“幫襯任家,便是助我,以我如今職務(wù),來日若想入內(nèi)閣站穩(wěn)腳跟,一個任家還遠(yuǎn)遠(yuǎn)不夠。”
六.九一怔:“可如今公子能依仗的人,只有任家,沒別人了。”
柳時明唇角一挑,露出個志在必得的笑意:“不,還有一個貴人,東廠的大太監(jiān)巍威。”
這些年他不僅和任家交好,還暗中投了巍威門下,幫巍威鏟除宿敵,可巍威手下能人居多,巍威并不重用他。
此次他給任道非的計謀,便是既能幫巍威,任道非鏟除韓暮,又能令他得到巍威重用自己的機(jī)會。
提到巍威,六.九壓低了嗓音抱怨道:“當(dāng)年主子幫巍大人差點(diǎn)殺了化名“木三”的韓暮,明明立了功,那巍大人也沒論功行賞提攜主子。”
柳時明面上淡淡的:“當(dāng)年是我一時疏忽,令韓暮活著回到鎮(zhèn)撫司,惹了巍大人不喜。”
當(dāng)年秦倌倌落水病重,公子暗中查到“木三”便是錦衣衛(wèi)韓暮,是巍威想要?dú)⒌娜耍瑢脮r......疼愛孫女的秦老太爺見秦倌倌病情好轉(zhuǎn),嫌棄“木三”家貧配不上秦倌倌,想要逼木婚不成,險些急出了病。
公子想要替巍威殺掉韓暮,便將計就計為韓老爺出謀獻(xiàn)策,命人將昏迷的倌倌挪至別的房間,又找來個和倌倌音形相貌相似的女子扮做倌倌躺在榻上,察覺到木三找倌倌時,令假倌倌說盡折辱木三的話。
果然,受到假倌倌刺激的木三,機(jī)警大不如前,并沒察覺身后的殺手遠(yuǎn)遠(yuǎn)墜著等著截殺他。
原本這天羅地網(wǎng)的殺局無人逃脫,可那韓暮武藝高強(qiáng),竟生生殺出一條血路逃出升天。
這是公子始料未及的,因此,未完成巍大人交代的任務(wù)的公子,多年沒被巍大人重用。
六.九憂愁的道:“如今這韓暮權(quán)勢越發(fā)滔天,公子您又在他手下做事,當(dāng)年咱們離間他和秦倌倌并殺他的事,若被他知曉了,咱們恐怕性命堪憂。”
柳時明卻神色淡然道:“當(dāng)年是秦老爺授意,離間他和倌倌關(guān)系,與我何干?”
他唇角一挑,“至于殺他的人,不是我,是巍威派的人。”
在外人眼里,公子只是個官不大無權(quán)無勢的人,和韓暮又沒交惡,更沒能力殺韓暮。只要公子不認(rèn)下此事,韓暮就算猜到公子頭上,也只會以為公子暗中將他“木三是韓暮”的身份告密給巍威,行.事不光明磊落,卻不會真要公子的性命。
六.九一愣,隨即回過神來,附和道:“公子英明。”
“管好你的嘴,莫要在韓暮面前露出任何破綻。”柳時明告誡道。
他家公子計謀無雙,不動神色間便能將眾人玩弄于鼓掌之間。今后高官厚祿指日可待,到時,他也能跟著公子混個大官當(dāng)當(dāng),六.九喜形于色,“是,公子。”
六.九話音方落,忽聞一陣細(xì)碎凌.亂的腳步聲從走廊盡頭傳來,此時正值深夜房客都睡下了,怎還有人在走廊走動?
柳時明面色一凜,六.九已低喝出聲:“誰?”
下一瞬,一名女子面容從黑梭梭的走廊盡頭露出,來人看到他們也是明顯一驚,駭?shù)某笸肆税氩健?
只這一照面的功夫,六.九已認(rèn)出來人,他冷嗤道:“秦小姐這深更半夜的你不在屋中睡覺,來找我家公子做甚么?”
聽到熟悉的嘲諷聲音,剛?cè)窍氯蔚垒嫖葑诱仪嘀δ脰|西的倌倌身子一僵,凝神看向黑梭梭的對面,這才認(rèn)出兩人。
柳時明依舊穿著方才那套月牙白衣袍,長身玉立,面上冷清,似不食人間煙火的高嶺之花。
站在他身邊的六.九,十五歲的少年眉眼稚氣未脫,不似柳時明那樣喜怒無形,高揚(yáng)著頭不屑的瞧著她,似只隨時準(zhǔn)備戰(zhàn)斗的大公雞。
不意在此處迎面碰到兩人,倌倌掃了眼兩人面上,淡淡的道:“我不是找你家公子的。”
她心里存著事,不愿惹是生非和兩人發(fā)生沖突,說完話就就要越過兩人就要走。
“等等。”六.九攔住了她。
倌倌蹙緊秀眉,冷了聲音:“讓開。”
“秦倌倌,你......”以往在襄縣時秦倌倌愛慕柳時明,愛屋及烏對六.九也很客氣,六.九不意秦倌倌敢駁自己面子,深感受到折辱,“你一個低賤庶女,也不瞧瞧自己現(xiàn)在的身份,竟敢罵我.......”
看來今天六.九對她不能善了了,被迫站在原地的倌倌轉(zhuǎn)過頭,她唇角噙著一絲譏笑:“好狗不擋道,再不讓開,我就喊人了。”
六.九忽然想到任道非的手是怎么廢的,嚇得渾身打個激靈,忙朝后退了幾步讓出路,不敢再攔秦倌倌。
秦倌倌也未再搭理他們,目不斜視的要越過他們找韓暮,當(dāng)路過柳時明身旁時,手腕忽然被他攥.住,力道大的險些要將她手腕捏碎。
“啊”吃痛的倌倌蹙緊秀眉,痛呼一聲,下一瞬,施加在手腕上的力道立馬松了,可仍舊緊抓著他不放。
“還在生我方才說的話的氣?”柳時明眸底泄.出一絲暗惱,炙熱的巡視在她臉上。
他做事從不屑解釋,可今日看到她被自己惡語傷了心,便不由自主的想要解釋。
在今日之前,她心底還存著自己和這個人做不成夫妻,還可退回為朋友的想法,歷了今晚,她今生再無此念。
她默默看著這個自從她爹入獄后變的全然陌生的男人,用手指一根根掰開他攥.住她手腕的大掌,并淡聲說:“不,我沒有生氣。”
她語氣中沒有哀求,沒有的怨懟。好似他是個無關(guān)緊要的人。柳時明卻忽然惱怒,他嫌惡的甩開她掰自己大掌的手,居高臨下的睨著她。
“并非今夜我要輕賤與你,任道非覬覦你已久,韓暮又是硬茬子,哪一個都不是你能惹得起的,你卻勾引兩人,令其為你大打出手,你既無顯赫的家族,有無匹配他們的身份。他們兩個哪個會真心娶你?不過是玩弄你罷了。你卻沒半分自知之明,依舊和兩人糾纏。”
脫困的倌倌立馬退后幾步,站在離他遠(yuǎn)一點(diǎn)的位置,盯住這個.......面上布滿譏誚和不屑,說最惡毒的惡話踐踏她尊嚴(yán)的人。
往日,她最怕看到他眸底譏誚,會令她傷心,如今兩人舊情已矣,此刻她卻再不在乎,她冷聲回?fù)簦骸笆牵馁氖菦]自知之明,可柳大人也沒比倌倌高尚到哪去。”
其實(shí)她并不恨他,他有他的考量,她也有自己的道要走,道不同不相為謀。
“倌倌,你說什么。”柳時明眸色霎時變得幽黑,背在身后的大掌手背青筋繃起。
原來他也會被惡毒的話刺痛,倌倌此刻竟感到暢快淋漓,她定定的道:“當(dāng)日.你忽然出現(xiàn)在我娘老宅并非偶然,應(yīng)是受任道非所托幫他游說讓我做他妾的事吧?可你許是出于某種私心并未幫他帶話,而是勸說我離開京師回襄縣等你,可對?”
“秦小姐,我家公子那是惦念和你的舊情,不忍心你誤入歧途!”六.九不忿的插嘴道。
柳時明怒道:“住嘴。”
六.九嚇得立馬住了嘴,不忿的狠狠盯倌倌一眼。
柳時明示意倌倌繼續(xù)說下去,倌倌定了定神,聲音也變的有些飄忽:“是,你家公子或許當(dāng)時對我存過私心,可那私心頂多是不甘罷了,他只是看不慣曾被自己厭棄不屑的女子,如今卻被別的男人轟搶并為其爭風(fēng)吃醋大打出手,心有不甘想再奪回來罷了。與舊情無關(guān)。”
見六.九面上不解,她微微一笑。
“這就好比你最喜歡吃的杏仁糕上掉在了地上,你覺可惜想撿起來吃掉,可又嫌它臟了下不去口,于是,你將杏仁糕上沾的臟東西拍掉,等再吃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早沒了最初想吃掉它的欲望。我就如那塊杏仁糕,對你家公子而言:失之可惜食之無味。”
六.九一怔,這才反應(yīng)過來。
秦管管這是罵公子,說公子對她改投旁的男人懷抱怨憤不甘心......
“所以,懷著這等齷齪心思的柳大人,屢次羞辱倌倌。又比倌倌高尚到哪去?”
她臉上篤定釋懷的笑,令柳時明臉色大變。那股被人戳穿隱晦心思的惱羞成怒爆濺而起,一瞬,令他生出殺意。
他伸手就要掐上倌倌的咽喉,卻忽然被她脖中戴的玉牌吸引住了。
那是塊潔白瑩潤的白玉,水頭不足,并非上等的玉料。卻被她似寶貝般貼身帶著。
她平日從不喜佩戴首飾之類的,今日投棧時,他還沒見過這塊玉牌,震怒下凝神掠了一眼。當(dāng)看到上面雕刻的字時,勃然大怒。
上面雕刻著蠅頭小字:“木三。”
怪不得今夜她一改往日溫順模樣,變得咄咄逼人。
原來是拒了他后,當(dāng)真攀上了韓暮這個高枝,不屑他了。
那好,他就等著她被韓暮玩弄拋棄后,怎么回頭跪在他面前哭著懺悔求他原諒的。
他冷嗤一聲,一把將她胸前玉牌拽下,投擲在長廊盡頭的窗外。
“啪”的一聲,黑暗中傳來玉牌撞擊地面的脆響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