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尾。
代王碩大的身軀倒在路中央,臉面青紫,大張著嘴,腳邊滾落著小半個饅頭,幾個奴仆圍著他,哀聲痛哭。
一個須發(fā)半白、衣著甚為體面的老人家不太體面地瑟縮在一邊,不敢動彈——趕過來的皂隸們認得他,是城里有名的大夫,姓楚。他供職的醫(yī)堂正好是在這條街上,看他模樣,應該是被代王府的奴仆們匆忙揪出來診治代王的。
也就是說——代王確實沒救了。
這樣的驚天禍事不是幾個皂隸能處理的,龔皂隸連滾帶爬,先一步趕去縣衙通知知縣,余下的皂隸則臨時找了繩索來,捆綁住徐氏和展見星,拉扯著他們也往縣衙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徐氏踉踉蹌蹌,東倒西歪,她的腿腳軟塌得根本一步都邁不出去,完全是靠皂隸的力量在把她往前拉,展見星稍微好一點,跟在后面,不時還能努力扶她一把。
他讀了書,比徐氏見識多些,知曉眼下的情形,能去縣衙經官斷已經算是難得的一線生機了,不然若照代王府人的意思,當街就能把他們母子打死,回頭即便是查出來冤枉,又還有什么用。
不過他畢竟只是個十二歲的小小少年,滅頂大禍陡然降下,他心內也是恐懼茫然交雜,一片不知所措。
在他和徐氏的前方,代王府人抬著代王的尸身,哭嚎聲震天,后方,則遙遙綴著些在怕事與好奇心間反復糾結的百姓們,頭痛欲裂的大同知縣李蔚之在縣衙里迎來的,就是這么一支奇特的隊伍。
李知縣今年四十有五,官場不算很得意,但以舉人入仕,在官場中也是浸淫了有十來年了,以他多年為官經驗,將雙方供詞一聽,再傳了幾個外面看熱鬧的百姓一作證,就知道所謂毒殺完全子虛烏有,代王純屬自作自受。
代王真正的死因,說來只有一個“荒誕”可以形容。
他是被噎死的。
這一點,對代王施救失敗的楚大夫可以作證——實際上他被從藥堂里拉出來的時候已經晚了,他沒來得及救,代王已經斷氣了。
“請縣尊看代王的喉間,”同樣無辜被卷入禍事中的楚大夫努力抑制著發(fā)抖的聲音,道,“那是——”
“那就是被毒死的證據!”
代王次子即先前拉扯皂隸的鮮衣男子朱遜爍大聲道:“可憐我父王,去得這么慘,把喉嚨都抓破了!”
代王府在大同惡名太甚,楚大夫瞬間矮了一截,幾乎快趴到地上,也不敢說話了。
朱遜爍得意轉頭,想指使李蔚之,但被圈了好幾年,大同知縣已經換過,他不知道李蔚之的名字,便索性含糊過去,“喂,你還在猶豫什么?還不快讓這兩個大膽的庶民給我父王償命?”
即便徐氏母子真是人犯,斷案也沒有這樣草率的,李蔚之緊皺著眉,沉默了好一會,勉強說了一句:“王爺似乎并非中毒——”
他不過七品官位,對百姓來說是父母官,可對上代王府這樣的龐然大物,微末不值一提,皂隸楚大夫不敢與代王府作對,他一樣也有所猶豫。
朱遜爍眼一瞪,上前兩步,幾乎快挨到上面的公案,逼視著道:“怎么,人證物證俱全,你居然還敢包庇他們?你這芝麻官是不想做了?!”
見鬼的人證物證。
李蔚之心內忍不住罵了一句,卻不敢說出來。這模棱態(tài)度看到展見星眼里使他心涼了半截,他忍不住抗爭道:“縣尊,小民母子向來本分小心,整條街的人皆可為證,今日這饅頭,也是代王爺強搶去的,小民家并沒有賣給他,怎么可能事先料準下毒,小民守法平民之家,又從哪里弄到毒/藥——”
他說得條條在理,從任何一個角度來探查,所謂下毒都是顯而易見的無稽之談,但不論他多么有理,最終起到的效果只有兩個字:無力。
死的是個王爺。
太/祖親子,當今皇帝也得叫他一聲叔叔。
這樣的萬金之體,怎么可能就這樣死了——準確地說,怎么可能就這樣被一個饅頭噎死?
傳揚天下,活活要笑死人。
所以代王不能是這個死法,代王府不論是真不相信還是假不相信,總而言之,必須得找口鍋給代王遮羞。
徐氏母子就被扣進來了,他們當然是冤枉的,這堂里堂外上百人,宗室、官、吏、隸、醫(yī)、百姓無人不知,但于代王府威壓之下,又能有多大作用。
天底下指鹿為馬顛倒黑白的冤案多了,并不多這一樁。
啪!
朱遜爍直接拍了公案:“你要是不會辦案,就滾下來,本王親自來辦!”
按制,親王長子襲親王位,其余諸子降一等封郡王,朱遜爍是代王次子,身上是有郡王爵的,不過他運氣欠點,趕上之前兩任皇帝叔侄掐架,沒空給他選封地,不但他,他的幾個弟弟也是這么個情況,有運氣更欠點的,將成人或未成人時趕上了圈禁,直接連個爵位都沒混上,至今還是個空頭宗室。
所以代王府一大家子子嗣,至今全窩在代王府里,不曾各赴封地。
當著這么多百姓下屬被如此呼喝,李蔚之也是下不來臺,臉面發(fā)紅,想要發(fā)作一二,瞥見自己身上的青袍,又不由癟了下來——這輩子過了大半,穿朱著紫是沒有希望了,惡了代王府,這七品官位都不知保不保得住。
畢竟,代王是真的死了。
代王府遷怒于人也不算無的放矢,這口氣若是出不去,連他一起遷怒進去——
李蔚之心中劇烈掙扎,或者,其實也沒有多么劇烈,他張了口,聽見自己聲音輕飄地道:“此案事關重大,暫且,先將人犯收押罷。”
他自覺已做了讓步,外面聞訊來看熱鬧的百姓越來越多,這事發(fā)得突然,先前沒來得及清場,現(xiàn)在再攆人也晚了,眾目睽睽之下,當堂判這么個冤案出來,多少有損他父母官的體面,因此想使個拖字訣,壓一壓再說。
說不定代王府人冷靜下來以后,自知無禮,撤銷狀告了呢。
他這個夢還未成形就醒了,朱遜爍絕不滿足于此,并且認為他的態(tài)度很不端正,啪地又拍了下公案,道:“本王叫你辦,是給你顏面,你還敢拖延!我父王被匪人毒殺這么天大的案子,是你拖得起的嗎?現(xiàn)在就給本王拷問口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