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冷冷問酈勻:“犯上謀逆乃第一大罪,這等大案,相爺怎會不知”
酈勻立刻道:“相爺或知主要,細(xì)微難以確切。晚生只求一個陳稟冤枉的機(jī)會,求大人施恩!”
曾堯等的就是這一句,頓時厲喝:“大膽,竟還無法無天誹謗丞相!來人,拖他下去!”
酈勻只叩首,天上落下榆錢大小的雪片,覆在他身上,都不能化,未久茫茫一層白。
“大人若要晚生性命,晚生立可死,只求大人一句話的恩典。晚生求求大人!!!”
他磕頭磕得血染石階,抱住亭柱不松,隨從拉扯不去,一個仆從使了個巧勁,在他頸后敲了一記,將其敲暈,方才掰開胳膊,拖到了旁邊。
“我恐酈生繼續(xù)鬧下去不可收拾,就讓一個心腹趁他暈著把他丟到幾里外的官道旁,給他包兩件看不出來歷的厚衣服鞋子,加一袋碎銀。近幾天再多注意著,防止他再回來。最要緊別讓父親知道。”
陶周風(fēng)謹(jǐn)慎地問:“酈生……之后可還活著”
曾堯沙啞道:“放心,我還沒喪心病狂到那種地步。若酈生當(dāng)時被我的人除了,今日我就不會僅有這等報應(yīng)了。”
陶周風(fēng)皺眉:“他未被卷進(jìn)冤案”
曾堯搖頭:“后來姐夫那邊同我說,這人是個受過湖上老人恩惠的秀才,算不得他正式磕頭入門的弟子。但若陽家不出事,可能他就娶湖上老人的幼女了,所以才如此舍命替陽家奔走。畢竟親未成,也不算正經(jīng)門生,案子就沒牽連進(jìn)他。”
他再長長一嘆。
“這事我以為瞞住了先君,后來不知怎的還是被他老人家得知了。到底聽說了多少,我如此待酈生的詳細(xì)他老人家是否知曉,我都不清楚。那時陽家已定罪,救不得了。先君將我叫面前,當(dāng)著我夫人,幾個孩子,還有一院子下人的面,抽了我?guī)渍龋R了我一句畜生,說今生最悔之事,是生了我這么個東西,而后命人收拾行李,當(dāng)天便回山東了。先君平生慈愛,即便我年少時,他偶爾責(zé)罰我,也從不在他人面前罰。從那日之后,先君未再與我有過只言片語的教誨,無論我如何磕頭認(rèn)錯,他老人家都閉門不見,直到……”
曾堯抬手按在眼上,淚終于流了下來。
“直到先君離世時……我在榻前……他老人家閉著眼,不肯瞧我……只問了我一句,「夜可寐否,心能安否」”
陶周風(fēng)從袖中抽出汗巾,曾堯擺擺手,抬袖擦了擦眼。
“家人恐我因被先君厭棄之事落下不孝之名,致仕途不順,都替我將此事牢牢瞞住。可瞞得了外人,豈能自欺欺天我這一生,丟了一個義字,也失了一個孝字。不義不孝,卻竊踞尊位,怎得安哉這么些年,我心里總有個感覺,這事早晚有一天會發(fā)作。果然就在數(shù)月之前,我等來了。”
陶周風(fēng)眼神一閃,坐得直了些。
曾堯一呵:“你這副啃了個大厚皮包子終于吃到餡兒的模樣,真不愧對刑部尚書的位置。”
陶周風(fēng)尷尬地摸摸胡須:“究竟出了什么事”
曾堯從他手里抽過那條沒收起來的汗巾,擤了擤鼻涕,再抿了口茶,清清喉嚨。
“前月,我的一個學(xué)生鄒泰從南邊外任回京……”
陶周風(fēng)道:“即是奉旨巡檢兩江鹽稅的鄒泰”
曾堯點(diǎn)頭:“對,對,你要拿紙筆先記下否。稍后我再給你畫個押”
陶周風(fēng)正色:“不了,你先說著,老夫記得住。畫不畫押,看情況再說。”
曾堯再頷首:“成。我說到哪了對,鄒泰回京。他不知我當(dāng)年的那些事,以為我本是江南人士,定思故鄉(xiāng),就給我捎了幾樣小物件兒。其中有一把壺。他攜著這幾樣?xùn)|西到了寒舍,我接了,隨手打開,待取出壺時,他咦了一聲。”
鄒泰一臉詫異地說:“怪了,盒中明明應(yīng)是一把綠泥提梁鐘式壺,怎的變成了朱泥西施難道店家包錯了可學(xué)生記得,啟程后在船中還打開過……”
陶周風(fēng)聽到這里,雙眼微微一瞇。
曾堯扯扯嘴角:“鄒泰是北方孩子,平日不好吃茶,不大懂這些茶器。但我一看那把西施壺,那器形、泥料、制藝,即知,多年前種下的因,大約是要有果了。”
陶周風(fēng)問:“是湖上老人所制的壺”
曾堯道:“不是,但器形、技藝都極其相似。”
陶周風(fēng)道:“湖上老人既是名家,想來效仿者甚多。”
曾堯一哂:“凡名家賢士,皆愛著書立說,人人可去書肆買,為何仍有無數(shù)人要磕頭拜師,求入門下所謂言傳身教,得老師當(dāng)面?zhèn)魇冢吘共煌W(xué)問如是,書畫如是,手藝功夫如制壺更如是。那把壺的形狀、制壺的手法,非親授弟子或陽家的嫡系傳人不能有也。”
陶周風(fēng)仍猶豫道:“然世人摹先賢書畫,亦有得其精妙者。或就出了個制壺特別有天分的孩子”
曾堯道:“我還沒說完。我打開壺蓋,見壺底刻著一幅畫,是一片水上斜伸出一根樹枝,一只黃鸝棲在枝上。”
陶周風(fēng)變色:“水面即湖上,黃鸝乃酈生不過一水一雀,乃尋常繪畫樣式,是否……”
曾堯道:“沒有哪款壺將畫刻在壺內(nèi),且,那黃鸝身上還披著一層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