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周風(fēng)愕然，盯著曾堯斟酌了又斟酌方才道：“你雖負(fù)了陽氏，但之后種種你既不能預(yù)料，就算……做了陽家的女婿，或也無法更改……”
曾堯沙啞道：“但我干了見死不救的事兒。”
陶周風(fēng)再微怔。
曾堯長嘆了口氣：“陽家出事的時候，我正在并州做知州，聞得冀州府同知一位將要有缺，思謀進(jìn)取。其實我早一年就有消息，東南一帶可能有人要遭殃，家里當(dāng)時都搬到了北邊，只有幾個遠(yuǎn)親還在江南，我想著應(yīng)不會與此有牽扯，便未與家人提及。”
曾堯與陽氏解了婚約后，曾父覺得無顏再在江寧府住，正好曾堯的大姐嫁到山東，二弟曾舜在泰山書院讀書，曾父就索性舉家遷到山東待了幾年。曾堯高中榜眼后，先在朝中待了數(shù)年，娶了恩師翰林院掌院翁學(xué)士的女兒，生了兩子一女。曾母愛孫輩，常思團聚，曾父的態(tài)度也有了松動。后曾堯的兩個弟弟也娶妻生子，考取功名，各攜妻兒去任上。曾堯放了外任，知轄一州，又新添一千金，趁機迎父母來并州同住，曾父終于點頭。一家三代合聚，十分美滿。
“忽有一日，我接到姐夫來信，說陽家有人找到了山東，好像是陽家攤上了什么事，想求人幫忙。姐夫唯恐我一聽個陽字便無情回絕，方才在信中告知，原來這些年家中與陽家仍有來往。”
曾家搬到山東，湖上老人猜到曾父心存羞愧，便主動寄信與曾父，只談詩文書畫，后有事到山東，還約曾父一同吃酒。曾舜曾禹能在泰山書院讀書，并非書院看顧曾堯的岳父翁學(xué)士的面子，而是湖上老人與講學(xué)的幾位大儒是摯友，為曾舜曾禹寫了薦信。曾舜之前還險些因曾堯悔婚一事不能入學(xué)，湖上老人寫信后方才無事。
曾父搬來和曾堯同住，仍覺得慚愧，沒向湖上老人提起。凡與湖上老人書信來往，或逢年過節(jié)往陽府寄禮物，都先寄到山東，或吩咐女兒女婿置辦，再轉(zhuǎn)送陽府，因此陽家一直以為曾父還在山東。
“我收到了姐夫的信，覺得既然先君先慈都與我同住，再與陽氏有牽扯，著實有些尷尬，也怕先君聽了著急，就瞞下了這事。我當(dāng)時的確沒想到陽家牽扯進(jìn)了任慶的事，還以為他們做生意有了什么麻煩，只回信給姐夫，讓先瞞住了老爺子，問明白是什么事兒。若陽家想借錢，就給他們一些，請姐夫墊上，之后我再送錢過去。誰知信剛發(fā)出，陽家的人就找到了并州，我才知道，他們這回是來找我?guī)兔Φ摹?
來的是湖上老人的一個掛名弟子，想遞帖進(jìn)知州宅邸被門房攔了。門房的眼光久經(jīng)歷練，一眼就看出這人身有冤氣，像是來哭求什么的，防守格外嚴(yán)謹(jǐn)。此人苦苦哀求數(shù)日，花了不少銀錢疏通，才求得了個通報的機會。
曾堯聽了通報，吩咐千萬不要讓此人靠近府邸，讓老太爺身邊的人瞧見，自又猶豫一陣兒，終于點頭召其到城郊一座亭中見。此人當(dāng)時已幾乎身無分文，連棉袍子都當(dāng)了，在城隍廟里窩了兩夜。
曾堯記得十分清楚，那天正值大寒節(jié)氣，天甚陰。他裹著大毛氅乘一輛小車到了城郊，走到亭中，旁邊的樹林里立刻轉(zhuǎn)出一個穿著破布鞋和單薄長衫的年輕男子，在亭前納頭便拜：“晚生酈勻拜見大人。”
曾堯見他渾身瑟瑟，頭臉與雙手凍得青紫，眼見是等了甚久，也有些不忍，就讓他進(jìn)亭中坐下說話，另命左右到轎子里將自己預(yù)備替換的家常袍子取來與他披上。
酈生再拜道：“大人厚賜，晚生涕零不敢領(lǐng)受。只求大人救救家?guī)煛！?
曾堯令隨從都退到遠(yuǎn)處，方才明知故問道：“尊師是……”
酈生道：“恩師名諱上陽下籍，與大人府上老太爺乃至交。而今恩師被人攀誣重罪，身陷囹圄，百般無奈，只得來求大人垂憐。”
他十分懂事，絕口不提其他過往，口口聲聲只求曾堯看在老太爺?shù)拿孀由暇染群侠先恕?
曾堯一看這情形，即知湖上老人攤上了不一般的大事，本以為是經(jīng)營不善買賣糾紛或因什么緣故被官府封了鋪子之類，或多或少給些銀子便罷，方才同意見見酈生，不想?yún)s尷尬又棘手，于是泛泛道：“本州官屬晉地，與江南相隔千里，上有朝廷律令，更萬不敢越權(quán)干預(yù)他方公務(wù)，不知何能相幫”
酈生又拜：“恩師閑云野鶴一生，平日只制壺詩畫，從不談朝局時政，小小草民又怎會思大逆不道之事，與亂黨牽扯實實乃被誣陷冤枉！然主審諸官員不分青紅皂白，附會定罪。四處求告無門，方才來求大人幫忙……”
“我當(dāng)時腦子里嗡的一聲，渾身都涼了。”曾堯苦笑，“我都顧不上想湖上老人怎么會牽扯進(jìn)謀逆的案子。只想著這姓陽的跟我是多大仇，犯了謀逆的事兒，千里迢迢特意跑來找我，唯恐我不能跟著丟官沒命是吧。我與他聊的這一會兒，可能就被什么人瞧見了，記下了。我當(dāng)時恨不得立刻拔腿就走，但還是沒走……”
陶周風(fēng)唉了一聲：“人臨危難，心生怯意，亦屬常情。你畢竟沒走，即仍存憐憫……”
曾堯打斷他話頭：“我不是心存憐憫，也不是什么殘留了什么善念，而是覺得，若那時有人盯梢，我跟這姓酈的聊了一陣兒，起身就跑，更可疑了。于是我一變臉，猛起身……”
他一變臉，猛起身，厲聲道：“陽籍竟是逆賊亂黨實話告訴本州，你可在潛逃！”
酈生復(fù)跪倒：“稟大人，晚生愿與恩師同難，卻當(dāng)真未被連坐，大人若不信，可將晚生拿下，向南邊詢問。”
曾堯又將話稍放松些：“你既如斯自稱，可見是讀過書的，既為圣賢門生，第一要明辨是非，犯上作亂者，大罪無赦。”
酈生高聲道：“恩師絕非謀逆，乃被誣陷！”
曾堯再變臉：“你可知誹謗朝廷命官，又當(dāng)何罪！”
酈生叩首：“晚生只知恩師一家遭攀誣，命在旦夕。晚生無能，不能以一己之身換恩師平安，亦不敢讓大人沾上晦氣，聽聞大人的摯友乃柳相爺門生，晚生只叩求大人通融，晚生自去京中跪求相爺，絕不牽扯大人。”
陶周風(fēng)驚訝：“那酈生是要……”
曾堯道：“嗯，他是要我?guī)退娨灰娔悖缓笸ㄟ^你再去求當(dāng)時還是相爺?shù)南壤咸怠！?
陶周風(fēng)捻須：“我當(dāng)時應(yīng)是在……”
曾堯道：“在禮部，做儀制司郎中，正五品，比我高了半階。”
陶周風(fēng)眨了眨眼，猶豫了一下，曾堯?qū)⑺麤]出口的話說了出來：“我知道，我當(dāng)時就知道，如果我跟你說一聲，以你的性子，肯定會幫他遞話給先老太傅，說不定他真能見著先老太傅，替陽家鳴冤。”
陶周風(fēng)又唉了一聲：“不過，任慶被誣的局確實厲害。謀劃者布置數(shù)年，偽證與判誣者的供詞環(huán)環(huán)相扣，幾乎天衣無縫。恩師與幾位心知或有冤情的老大人當(dāng)時都束手無策，眼睜睜見忠良蒙冤。幸而蒼天有眼，數(shù)年后終有證據(jù)，令沉冤得雪。然含冤而逝者已不能復(fù)生。恩師仙逝時，仍耿耿于此事……那酈生當(dāng)時即便求到恩師座前，怕也……”
曾堯慢慢道：“眼下只有你我，咱們敞開來說亮話。當(dāng)時那個局，真正圖謀的是東南的兵權(quán)，連任慶都只是抓來當(dāng)魚線的罷了。但主謀未想到任慶如此剛烈，豁出闔家性命，頂下全部冤名，竟沒能從他這里撬動了東海侯。小小陽家，一個民間的壺師，豈在他們眼中。本就是地方官員想立功，捎帶連坐罷了。先老太傅雖那時不能替任慶翻案，卻或可能救得下陽家。甚至我都想過，是否當(dāng)時酈生手里有什么證據(jù)，因陽家是被冤枉，也能反推到任慶……”
陶周風(fēng)一嘆：“往事已矣，焉能推論”
曾堯道：“這么想，是有些夸大了，亦或酈生最終找了老太傅，也救不了陽家，但總算是盡了人事，聽天命也甘心。當(dāng)時我只要說一句話，就能給陽家一線生機。但我沒說。
“我只想著，天下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我往京里遞話，就可能被人知道，到時候牽扯進(jìn)謀逆，或者丟官或我全家沒命。即便犯了嫌疑，我升同知也無望了。我沒有半絲同情陽家和那酈生的心思，也并非在考慮會不會連累你或先老太傅，滿心唯有我自己的周全，只琢磨怎么摘開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