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因著她擅自離開的舉動,李承晏行事更迫切了幾分。上位初期新帝與世家周旋游刃有余,帶著點漫不經(jīng)心;待馮楚微這事一出,便是雷厲風行的乾綱獨斷了。
半是威脅半是交換的收歸了安家軍的兵權,東北無戰(zhàn)事之虞。西北這一方主事之人馮楚微的失蹤,馮家軍雖不至于嘩變,內(nèi)里卻頗多嫌隙。她的嫡系曹參軍并不能全部執(zhí)掌軍務,而智囊一般的馮前困在京城不得出來,馮家軍內(nèi)里漸漸分裂。
再后來,有隱隱綽綽的消息傳來,回突有大軍犯境之舉,安懷遠得以順利調(diào)防沐平。曹參軍是一員猛將卻缺乏謀略決斷,馮楚微又長期失蹤更影響其判斷。
于是便有了現(xiàn)在的局面:軍隊匯合編制。安家軍久居東北擅長山地作戰(zhàn);馮家軍世代鎮(zhèn)守西邊,與回突交手多年,渡河、水攻都是極其擅長的。
而馮家軍將領更熟悉雍城,曹參軍帶領混改軍隊繞行大雪山,收付雍城失地;安懷遠得到命令強渡尼鹿河攻打?qū)Π痘赝获v軍,使回突收尾不得相顧。
一切都是為了馮楚微,一切絕不止是為了馮楚微。
馮楚微默默的接收著各處訊息,在腦海里重組計算著利弊得失。這一次她損失大了,李承晏登位初期她便想過他遲早會收歸兵權一事,也做好了利益交換的打算。但還未來得及布局,便離了京城。
李承晏這一招順勢而為,真是厲害,她的籌碼盡皆失去。雖不到仰人鼻息的地步,卻自此以后,她對待他的方式絕不可再像以往一般的漫不經(jīng)心。李承晏不再是當年那個四處被追殺的落魄二皇子,他已然是一位帝王了,不容忽視。
安懷遠見著她依然鎮(zhèn)定從容,有些急迫,“阿微,你莫要被他輕易蒙蔽了!他現(xiàn)在是一個君王,是一個野心勃勃的君王。他雖然鐘情于你,但一旦你與他站在對立面,江山美人,他會選誰”
馮楚微盡管此刻內(nèi)心沸騰,但在他面前卻沒露了半分,輕笑一聲,反問道,“我為何要與他對立若不出意外,我將是他的皇后,我與他有共同的野心與利益,我為何要自討苦吃與他對立”
安懷遠怔怔的說不出話來。
這張清雋的面孔,神色憔悴,下巴頦上有青色胡茬,他終究是為她所惑,為情所困。
馮楚微勸道,“安大哥,你我相識多年,你應該知道,我并非良善之人,稱得上是自私?jīng)霰 N以?jīng)想過與你舉案齊眉,可并非是因為你這個人,而是因為你的家族、身份背景。換言之,不論是誰,只要與我定親,我都會認真經(jīng)營。你用真心待我,我卻不值得。我這人沒有真心,只有算計、名利。”
“阿微,我何嘗不曾告誡自己,可我做不到!”
馮楚微惱了,這般自污還不能打消他的念頭,遂沒了耐心,態(tài)度也強硬起來,
“使君有婦,侯府大娘子也是名門出生,溫柔嫻淑。先前你誠心求娶她,現(xiàn)在又在我面前嚶嚶作態(tài)!我言盡于此,你做不做得到是你的事,但若是妨礙到我的大事,便別怪我不留情面!”
說完,馮楚微便棄馬登船,踏上歸途。
馮楚微獨立于船頭,沒了剛剛放狠話時的氣勢。剛剛收到的訊息沖擊太大,她心有些惶惶然,失去了兵權這一依仗,以后行事便要顧忌著李承晏的神色了。
再有,當時她憑著一腔怒火,拼著皇后之位不要,憤然出邊關,以身犯險。現(xiàn)如今若真是失了這皇后這位,又有兵權一事,馮氏一族聲名凋零就近在眼前了。可她置身回突一年之事,必然會被有心人拿來大做文章,更不知李承晏內(nèi)心是否有了嫌隙
河水淘淘,一如她此刻翻滾的心思。
船行靠岸,馮楚微在侍墨的服侍下踏上沐平的土地。故地重游,還不等她感慨一番,緊閉著的城門緩慢打開,渾厚又沉悶的聲音叫人心底發(fā)緊。馮楚微內(nèi)心紛亂,抬頭看向城門方向,神情帶著些茫然無措。
因那正值她百般算計之人,此時此刻斷然不該出現(xiàn)在此地之人,騎一神駒寶馬恍然如天降一般,朝她奔馳而來。黑金色大氅,在獵獵秋風中上下翻飛著,擾亂人的思緒。
那人光芒太盛,馮楚微下意識的后退一步,卻避無可避。
李承晏目光如炬,牢牢的鎖定她,離著還有幾丈遠便翻身下馬。尤其是在察覺她有幾分回避之意時更是怒火起,毫不避諱猛的抱住她,宣泄著他的情感。
他的懷抱這樣炙熱,馮楚微才恍然想起,自他表明心跡以來,兩個人是第一次這樣在人前毫不避忌。從前她總有許多的心思,要維持自身的聲譽,從不肯正面回應他的熱情。想他九五之尊卻仿若見不得光一般,也難為他這般遷就自己。
這些日子以來,她在回突殫精竭慮,百般籌謀,仿佛所有的疲憊齊齊涌上心頭似的。他的懷抱這樣暖,馮楚微放縱自己,倚靠在他懷里,不帶算計,卸下防備。
李承晏五感全聚在她身上,自是能感覺到她片刻的柔情,不由得歇了長久以來累積的怒火。
良久,馮楚微終是面皮薄一些,四下里都是人,略略推開了他一些,“你怎會在此”
李承晏到底意難平,似笑非笑的反問道,“你覺著呢”
馮楚微橫了他一眼,神情里帶著說不出的風流嫵媚。
“孤來沐平,一是督查巡視前線戰(zhàn)況;二嘛,孤的皇后,孝柔貞靜,結(jié)廬守孝,孝期已滿,孤親來迎她。”
他的聲音輕慢,眼神悠遠醉人。馮楚微一時感動莫名,他竟為她考慮至此。
“小娘子有所不知呢,數(shù)日前得了隱匿在回突暗衛(wèi)的傳信,圣人立刻啟程南下,昨日剛到。今日大軍奇襲對岸之時,圣人欲御駕親征,被眾將苦勸,才留待沐平城等您歸來。”何慶在一旁湊趣解釋著。
“你做的很對。”馮楚微難得和顏悅色的贊許了何慶,又對李承晏道,“君子不立于危墻之下,更何況你身為一國之君,豈能以身犯險。”
“狗奴才,就你話多,還不退下!”李承晏雖是訓斥,但這話里的輕快親昵之意足夠何慶受用不盡了。
他仔細端詳凝視著她,眼神柔潤動人,又擰眉,“瘦了,也憔悴了許多,先去歇息吧。”
說著,便扶她上馬,兩人共乘一騎,一時和諧無比,往沐平城方向而去。
許久沒有睡得這般踏實安定了,馮楚微這一覺從清晨直到日西。待她醒來,四下里寂靜無聲,床幔上熟悉的紋樣提醒著她此刻已然回歸慶朝了。
侍墨聽得了里間的動靜,推門而入,前來服侍。“小娘子,你醒了,可要傳膳”
馮楚微點點頭,此刻已經(jīng)全然清醒了。這里是沐平刺史府最精致的一處院落,李承晏此番巡視,圣駕便下榻于此。
用過了膳,馮楚微隨意的問了問李承晏的所在。
門外的小太監(jiān)巴巴的進來回話,道是,“圣人在書房,吩咐奴才來候著,若是小娘子閑來無事,可去書房看看。”
馮楚微想了想,點頭應了。這時刻天光尚早,她也不是真的就要安于后宅,還有那么多亂子等著她料理,能多掌握幾分動向,行事也能更周全一些。
一路行來,穿花拂柳。雖是深秋了,這邊陲之地,這方小院卻依然花木繁盛,可見是精心打理過的。沐平刺史府,想起了什么似的,馮楚微不經(jīng)意的道,“這院子倒還精致。”
那小太監(jiān)殷勤的在一旁引路,正愁不知如何討好貴人呢,此刻聽了這話,連忙詳細的解說著,
“小娘子有所不知,這刺史府是前任沐平督軍張勛所有。那張勛是個慣會享受的,不知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把個宅院收拾得精美異常。張勛死后,新任楊刺史也不嫌晦氣,搬了進來。
此番圣駕降臨,那楊刺史便收拾了這處最好的院子用來接駕。”
馮楚微不置可否。
這處宅院因著圣駕在此,獨立于刺史府的存在,四處有禁軍重兵把守。馮楚微此行要去的書房,經(jīng)回廊,穿二門便到了前院,再出了前院才是更廣闊的刺史府。
前院大門處有些動靜,馮楚微隨意一瞥,是個妙齡的小娘子,手提食盒,身后跟著婢女,身份不凡,一身緋色絲羅裙在秋風中搖曳著。這倒是個不怕冷的,馮楚微平靜的收回視線,攏了攏黃櫨色大氅,往書房方向而去。
被擋在院門外的楊氏小娘子有些不甘心的退了下來。剛剛院里的那位,視線隨意的掃了一眼便移開了,仿佛自己是阿貓阿狗一般不值得在意。她知道那是誰,這普天下的小娘子怕是沒有不羨慕那位的。
馮楚微走到臺階下,里面剛剛散了,眾人紛紛走了出來,俱是臉熟的呢。
安懷遠面無表情,又是那目下無塵的安靖侯府小郎君,英武的少將軍。他看了眼馮楚微,眸色微斂,終是沒說出什么來。她心下安定了幾分。
馮楚微與楊刺史點頭致意,兩人之前雖未見面,卻是有些淵源。之前她扶靈歸鄉(xiāng)時過沐平城而不入,因遷怒張勛而不給人臉面;之后她牢牢的把控著西北軍務,讓人不得施展手腳。在她的刻意排擠打壓下,這人無甚建樹。不過,此番若是收回雍城,這人倒是有了發(fā)揮余地。
馮氏一族人才凋敝至此,她竟然沒有多余人能安插在此抵制,馮楚微一時有些意興闌珊。
“小娘子圣人在里面等著你呢。”那小太監(jiān)從旁小聲的提醒著。
馮楚微勉強收拾好心情,拾階而上,剛走到門口就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這聲音沉靜冷漠,沒有絲毫情緒起伏。
“七月二十六日夜,馮氏小娘子在回突王帳待一時三刻。”
是那暗衛(wèi)頭領在詳細的匯報著馮楚微在回突的言行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