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泰殿內(nèi), 十八連盞燭臺高懸, 燭火明亮,大殿內(nèi)外數(shù)十個宮人長時間安靜的垂手,候在一旁, 不發(fā)出一絲聲響。上首, 御案旁, 龍椅上李承晏垂頭批閱著奏折,只有御筆狼毫在紙面上沙沙作響。
數(shù)日前,李承晏正式入主宮廷預(yù)備著登基大典。因還未正名, 他并未即刻入住已經(jīng)粉飾一新的興慶宮,而是選擇了交泰殿暫住。
“裁汰宮人一應(yīng)事宜是否處置妥當”冷冽的聲音響起,把候在一旁正琢磨事情的大總管何慶給嚇得一激靈,這是新帝的聲音。
他腦子飛速轉(zhuǎn)著相關(guān)事宜,嘴上手上動作卻不慢, 立在御案一側(cè), 回稟道,“主子放心,一應(yīng)事宜均已調(diào)配得當。銀兩發(fā)放這些都由老奴親自看著的,闔宮上下沒人敢在這喜慶的當頭挑事。那些年老的宮人們得了這份恩典無一人不叩謝皇恩。”
能不叩謝皇恩嘛, 新帝即將登基,施恩于天下,這第一把火從皇宮內(nèi)院燒了起來。合并關(guān)閉無用的宮室,裁汰年老的宮人。
那些原本要到三十歲才放出宮的老宮女們,此刻都被提前放出了。趁著還有幾分顏色, 又是宮里出來,經(jīng)見過世面的,未必不能有那造化,找些殷食富貴人家當家做主母,豈不比在宮里不見天日苦熬著強。
李承晏此舉也不是單純的籠絡(luò)人心。他父親永平帝連著兄長承慶帝都是軟弱之人,對前朝后宮都缺乏管束。人員蕪雜,主子卻是屈指可數(shù)的,與其留著這么些不知根底的宮人空耗銀兩,不如放人出去。既得了賢德的名聲,也借著這由頭把探查到的各方人手清洗出宮。
李承晏點點頭,又問起了旁的事,“登基大典,命婦們候在何處”
來了!這才是正題。何慶心中一凜,仔細回想著章程,“外命婦們在長公主的帶領(lǐng)下俱是候在殿外廣場,跪迎主子登臨。”
“廣場風硬,讓人在四周布上帷幔;暑熱天,廣場上多布置冰盆。”李承晏指示道,只可惜阿微的還未名正身份,眾目睽睽之下他不好太過越軌,只得委屈她這一次了。待日后,這天下只有別人跪迎她的份了。
“是!”何慶點頭稱是,心里卻在打鼓。主子英明神武,這番指示卻是前后矛盾,這是唱的哪一出
何慶作為總管太監(jiān),親歷兩朝而不倒的他憑借著的就是謹小慎微,體察上意。前些日子變了天,宮里各處紛亂,繁瑣事都由他四處彈壓著。故而他還沒來得及在主子跟前貼身伺候著,還摸不準主子的心性偏好。
下了值,何慶提著一盒點心,自去尋明白人了。
所謂的明白人就是當初服侍過麗妃,后又一直服侍在新帝身邊的林嬤嬤。
到了其住處,林嬤嬤上了年歲,正在歇午晌。阻止了小丫頭要進去通報的舉動,他難得隨和的坐到了屋外的回廊上,林嬤嬤的心腹大宮女就坐到花園子里繡拜墊。
何慶眼毒,一眼看出那料子顏色與常無異,但布料卻是實打?qū)嵉拇壕I,年進貢不足五匹的數(shù)。從前只有太后、皇后之流有份例可以用來縫制寢衣。
看這拜墊形制應(yīng)當是登基大典上命婦們行跪拜之禮時所用之物。何人敢用這等布料主持大典的長公主,何慶自己否定了這想法。他日常在宮內(nèi)行走,又聽令于新帝,自然知道長公主在主子面前不過是面子情,哪里來的這等體面。
正當他暗地里疑惑的時候,林嬤嬤醒了,聽了人通稟,連忙請人進去。何慶帶著一臉笑意的踏進了林嬤嬤的住處。一發(fā)飾規(guī)整嚴苛、面目肅穆的中年婦人正坐在廳里吃茶,他迎了上去夸張的道,“老姐姐,多年不見,可叫我念叨了多少回,總算把你盼回來了!”
兩人是舊相識,一個是當年永福殿麗妃的貼身宮女,一個是御膳房的管事太監(jiān)。后來也是借由這層相識的關(guān)系,圓滑乖覺的何慶才入了李承晏的眼,暗中提拔他一步步混到了李承歡的身邊,最后平步青云當上了這總管太監(jiān)一職。
見著舊友,林嬤嬤一貫嚴肅的面龐也有了一絲笑容,道,“你慣會嘴上賣乖討好的。說是念叨,我進宮這些日子怎不見你來看我”
何慶自個尋了地兒坐下,開始喊冤,“主子這些時日各樣大事吩咐下來,正是我等表現(xiàn)的時候,我哪里敢怠慢。
也就是在你面前我輕狂一回,這些日子我腿肚子都跑細一圈了。今兒得了空,我就來拜見你,這不,順手帶了你當年最喜歡的如意酥。你嘗嘗還是不是那個味兒”
林嬤嬤命人接過了糕點擱在一旁,又揮退了左右。兩人對各自的行事風格都知曉的一清二楚,何慶絕對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主。
見著林嬤嬤這番做派,何慶也不藏著掖著,道,“老姐姐,你是知道我的,早年間僥幸得了主子青眼,這些年盡心竭力的在前朝后宮忙碌著。好容易主子大業(yè)成了,才得已侍奉到主子身邊,是莫大的福分。
可我這人笨嘴笨舌,心眼又實誠,比不得您常年侍奉在主子身邊,知道主子的脾性,難免哪句話不妥觸怒了。姐姐,你可得給弟弟我提個醒!”
林嬤嬤斜乜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你若是笨嘴笨舌,那我們這等人就該是啞巴了。這里沒外人,你爽利點直說吧。”
何慶巴巴的把自己的疑竇說了清楚,包括剛剛在園子里看到的那一幕。
林嬤嬤一衡量,知道主子對那位的愛重,提點幾分也好,免得沖撞了。她呷了口茶,慢條斯理的道,“李氏一族歷來出情癡,先皇如是,如今永昌殿那位如是,今上亦如是。”
先皇之于麗妃,永昌殿之于曼娘,今上之于……,那位馮氏何慶想到這事,壓低了聲音道,“那位馮小娘子是名門貴女,身份容貌都堪當后位。我原以為主子不過是順勢而為,籠絡(luò)人心。這是入了心了”
“那位你當佛爺供著,反倒比努力逢迎,揣摩主子的心意來得更靈驗些。”林嬤嬤不是那等嚼舌根的人,主子的事她不敢多嘴多舌,點到即止。
得了這金玉良言的何慶再三謝過林嬤嬤,暗自把馮氏小娘子的事放在心底,當做頭等要緊事對待。
可巧,很快他就得了表現(xiàn)的機會。
登基大典頭一日,李承晏想起隱居于永昌殿的兄長。自禪讓的旨意一出,李承歡便幽居于永昌殿。連太后離宮當日,哭求著再見一面他都不為所動,堅持閉門不出。
他能理解李承歡的小心謹慎,之前與之談話的時候曾經(jīng)答應(yīng)過,待登基大典之后便放其離宮,做一個富貴閑人,在這節(jié)骨眼那人自是不愿節(jié)外生枝。
李承晏并不討厭這個唯一的兄長,甚至于李氏一族人丁不豐,他還念著幾分兄弟情誼。遂命人置辦了一桌酒席,為即將離宮的兄長踐行。
既是家宴,他又惦記著馮楚微,只猶豫著在這當口讓她進宮是否妥當。
何慶拿眼一覷,見著主子的神色躊躇便猜到了幾分。試探著道,“今日南邊進了些新鮮的瓜果,主子一貫不愛這些,是否分賜給長公主府和馮府”
李承晏眼神一亮,命道,“你親自去,如此這般……”
一輛外灰褐色篷布,略顯樸素的馬車緩緩的駛近光華門。戍衛(wèi)宮禁的兵士們知道這輛馬車按制應(yīng)該是大總管的車駕。不過依律,所有車駕都當掀開簾幕查看一番。
不待值守的統(tǒng)領(lǐng)為難,總管何慶掀開一半的簾子,其手持一枚上賜的令牌。兵士們紛紛低頭退至兩旁,護衛(wèi)著車駕駛?cè)牖食恰?
車駕過了宮門還要行一段路程,車轍一圈一圈的印在寬闊的道路上,發(fā)出咕嚕咕嚕的聲響,夾雜著馬蹄鐵清脆的聲音,倒叫有些昏暗的車廂內(nèi)氣氛不那么凝重。
何慶縮著身子努力擠在車門旁的角落里,隨著馬車的顛簸,有些搖搖欲墜。
馮楚微一擰眉,道,“何總管可當心些,跌出去了可不是鬧著玩的。”
何慶扶著門框,擠出一抹笑,“多謝小娘子體恤,老奴不礙事,只是委屈小娘子坐老奴這狹小的車駕。”
“何總管這車駕,尋常人想坐,還坐不上呢。阿微鳩占鵲巢還勞累你辛苦,甚是過意不去。”
馮楚微從不以勢壓人,也不看輕人,不管是奴仆還是乞丐。命運無常,不到蓋棺定論的那一刻,誰知道又有怎樣的變數(shù)。
“小娘子哪里的話,能侍奉您是老奴的造化。老奴只盼著能長長久久的侍奉在陛下和您身邊。”
馮楚微淺笑以對,這話接不如不接。
車駕終于停了下來,何慶連忙掀開帷幕、跳下馬車,指揮左右安放車凳,自己則在一旁殷勤的服侍著馮楚微下車。
下了馬車,馮楚微抬頭一打量,這處宮苑正中央是一處巍峨氣派的大殿,上書交泰殿,她霎時明白了方位。這交泰殿位于興慶宮后方,皇城的中軸線上,歷來是太子居所,倒也符合李承晏現(xiàn)在的身份。
“阿微!”
馮楚微的沉思被一人的呼喊打斷,她的視線投向那處。
高高的玉階之上,身著黑金二色袍服的當世最有權(quán)勢之人,緩步下階,迎向她而來,星眸朗目,灼灼生輝,直襯得其心思熠熠。
“我等你許久了,怎的在這里發(fā)呆。”不容許她心思游移,李承晏已行至近前。
馮楚微抬眸看向他,眉眼含笑,明凈鮮亮,“被這天家富貴之象所迷。”
李承晏不搭理她語氣里的調(diào)侃之意,執(zhí)起她的手,便把人往大殿之中引。
馮楚微亦步亦趨的跟在他身側(cè),姿態(tài)和順,緩步踏入雕欄玉砌的宮殿之中。高臺上,有好風相從,衣袂飄飄有出塵之態(tài),卻又有腰間的環(huán)形玉壁壓制著而不得肆意妄為,一如兩人現(xiàn)今之情狀。
何慶眼見得這氣場同樣強大的二人,琴瑟和鳴般的相攜離去,松了口氣,吩咐小太監(jiān)在殿外警醒的候著,自去偏殿喝口茶喘口氣。
可今日老天爺偏是不許他安生度日。先是巴巴的跑一趟去迎了那位貴主進宮。那小娘子端坐車駕之上,有不怒自威的風儀,直逼得何慶縮在一旁,一如伺候在新帝跟前一般的小心翼翼。
好容易離了那位,何慶剛踏進偏殿,便遇到一群人,一群正當妙齡的宮婢,在茶水房內(nèi)說說笑笑,不成樣子。那當先一人頭上還插著一枝鮮妍含露的花兒,明媚動人的恰到好處。
這是新?lián)苓^來的宮婢,何慶還沒一一查驗過,不敢叫人近前伺候,平日里只命人學著規(guī)矩。現(xiàn)下一看,這規(guī)矩還沒學到家,至少穩(wěn)重一樣是沒學會的。
往常何慶是不管這些彎彎繞的,待這些宮婢還算和善。都在宮中行走,別擋人前路不是,誰知道這里面哪位得了青眼能飛上枝頭呢。
可這些時日他冷眼旁觀,新帝全然沒有那方面的意思。兼之這兩日他先被林嬤嬤警醒,剛剛又親眼所見慣常淡漠的主子,一見著馮小娘子時不加掩飾的心悅之情。
何慶心內(nèi)有了成算,聲音冷淡了下來,道,“我這段時間忙著宮務(wù),沒空料理眼皮子下的事,你們一個個的盡都忘了規(guī)矩體統(tǒng)了。都是在管事嬤嬤們手底下受教過的,哪樣的打扮不逾越常格還要我再念叨”
那簪花之人噗呲一笑,聲音也是婉轉(zhuǎn)動聽,回的話卻是不軟不硬,“何總管別忙著發(fā)作呀,眼下正是好日子,我們打扮得喜慶些,主子看著高興,又有什么不妥呢”
隨著前些日子大肆清新宮人,作為核心的交泰殿的宮女們都是新?lián)Q來的。而內(nèi)侍監(jiān)那幫伶俐過頭的官員們,撥過來的宮女們,都是一水容貌出眾的,不知道暗中收了多少好處 。何慶雖是總管卻與內(nèi)侍監(jiān)那群官員們各行其事,互有齟齬。此刻得了機會,自然要發(fā)作一番。
這些容貌出眾的宮婢們湊到一塊兒免不了的掐尖要強。其中尤以這個叫惠兒的最是活躍,聽說出身比其他人都好些。何慶要殺雞儆猴,就選這拔尖的人來。
他拿眼一呲,冷笑著道,“我當是誰呢,惠兒,你長得伶俐,比她們都有體面,既如此,你就去殿內(nèi)奉茶吧。”
被不懷好意的推了出去,惠兒也不蹙,她自小生的艷麗,雖然家道不行,卻被族中精心培養(yǎng),是有大志向的。這一朝進宮就是來搏一場滔天富貴的。</p>
別看她平日里嘻嘻哈哈,卻是心有成算的,伺候主子的活計都是慣熟的。她動作嫻熟的分茶、洗茶,待水滾如魚眼之后即刻注入茶盞之中,成茶嫩綠明亮,清香遠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