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兒端著茶盤聘聘婷婷的走了出去。何慶見著這一幕,心底一凝,原以為這是個草包美人,誰知道是個有野心又心有成算的。幸好,自己今兒發(fā)現(xiàn)了這么個人,趁早掐滅了。他沉著臉,跟著走了出去。
交泰殿內(nèi),主殿之上卻是沒有人,只東暖閣之中有微不可聞的談笑聲。惠兒盡管早已打定了主意要在君王面前露臉,此刻臨近了還是有些忐忑。她尋著聲音悄然走到東暖閣處,從虛掩著的門縫處往里偷窺。
那是怎樣的一副畫面呀,年輕威儀的帝王候在一旁,為倚在軟塌之上的明媚女子手剝著松仁,及至于喂到唇邊。那小娘子眉眼都不抬一下,檀口輕盈,接了,顯見得二人這番相處情態(tài)是熟稔慣了的。那小娘子全部的心神都在她手里的物件上,全然不把帝王放在心上。
原來,進(jìn)了交泰殿后,李承晏直接引著她來到東暖閣處,他還有未批閱完的奏折。馮楚微隨意的坐在一側(cè),打量著各處陳設(shè),天家富貴無疑。吸引她目光的是一旁案上擱置著的一個褐色匣子。那匣子外觀紋樣與慶朝流行花樣不同,帶著邊地異族色彩,準(zhǔn)確的說應(yīng)該是回突風(fēng)格。
李承晏久不聞聲響,抬頭一看,見她對那匣子感興趣,道,“若是好奇,不妨打開來看。”
馮楚微也不跟他客氣,當(dāng)下挑開匣子,里面裝著的是一把赤金鑲異寶的彎刀。她拾起那把刀,坐在一旁仔細(xì)觀察著。果然,這是把回突烏刀。
“怎么對這兵器感興趣了”李承晏的聲音在近前響起。
“這是把回突寶刀!”馮楚微的聲音是肯定而非疑問。
“是。”他落座于她身側(cè),接著解釋道,“登基大典回突派了使臣來,這是賀禮。”
“回突人來是表達(dá)修好之意”馮楚微緊迫的盯著他,試圖從他的眼神中判斷帝王的真實想法。
李承晏冷笑著道,“慶朝與回突累世的仇怨,不死不休。況且,在我的登基大典上送這一柄烏刀來,這回突大汗倒是挑釁意味十足。我與回突早晚有一場大戰(zhàn),現(xiàn)下不過是各自忍耐罷了。
說來也奇怪,咱們?nèi)棠褪乾F(xiàn)下式微。我若是回突大汗必得趁現(xiàn)在權(quán)力更迭之際攪亂。”
“管回突人怎么想。”提到阿史勒赤馮楚微總有些不自在,“我會陪著你,總有一天這國仇家恨一并報了!”
她收回視線,垂眸看向手里的寶刀。李承晏隨手剝了松仁喂到她唇邊。
“鏘”的聲音,馮楚微干脆利落的拔開刀柄,寒光乍現(xiàn)。也許就是這種利刃,害了阿爹的性命。這仇,早晚有算賬的時候。
金石的鏗鏘之聲嚇得在門外偷看的惠兒一趔趄。
“誰!”
隨著李承晏的一聲喝斥殿外涌入數(shù)名兵士,齊刷刷把那名宮婢圍住。何慶姍姍來遲,見著這現(xiàn)狀,連忙叩頭解釋著,“稟主子,這是內(nèi)侍監(jiān)新分過來的宮婢,還不懂規(guī)矩,沖撞了圣駕。”
那叫惠兒的宮婢此刻也回過神來,連忙哭喊著道,“奴婢是來上茶不是有意偷聽!求主子饒恕。”
邊哭著邊抬起頭,露出一張梨花帶雨的姣好面容,一雙晶瑩的眸子含羞帶怯的看向眼前這威儀不凡的帝王。
李承晏本在這喜慶的當(dāng)口并不打算嚴(yán)苛處理,見著這婢女這番大膽放浪的樣貌,又覷見何慶的神情,當(dāng)下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他看向馮楚微,道,“這闔宮上下沒一盞省油的燈,日后你料理宮務(wù)的時候萬不可寬縱了。”
馮楚微沒接這話茬,只似笑非笑的看著他。
李承晏回過頭,對著何慶呵斥道,“你這差事越發(fā)不會當(dāng)了,什么人都能放進(jìn)大殿來,再有下次,倒不如另換個伶俐的來伺候。”
這番話極重,何慶不敢辯駁,磕頭稱是。又使了個眼色,便有兩個身強力壯太監(jiān)上前,捂住惠兒的嘴,把人拖了下去。
不多時,殿外先是響起有些紛亂的聲音,仔細(xì)分辨有人群竊竊的嘈雜,也有執(zhí)行宮規(guī)打板子的聲音,漸漸的便不可聞了。
殿內(nèi)恢復(fù)寧靜,兩人默契的沒有提此事,內(nèi)心里卻各有算計。李承晏想著內(nèi)侍監(jiān)那群老東西正事不見得做了多少,這魅上惑主的事倒是順手,顯見得前朝腐敗是由表及里的。
馮楚微半點沒把這插曲放在心上,后宮中的女子立身的根本不就是邀寵逢迎嘛。只這蠢蠢欲動未免也太快了些,李承晏才進(jìn)宮幾日,就有人迫不及待了。這等宮婢不過是些玩意,即便他寵幸了也沒什么大不了的,真正有威脅的是那些還隱在暗處的名門貴女們。
馮楚微自打選擇了李承晏便沒想過一生一世一雙人,她圖謀的從來不是男女情愛。
金烏西墜,太液池畔水汽深深,李承晏毫不避忌的牽著馮楚微并排行進(jìn)在宮道上,身后是長長的宮人隊伍。半下午時交泰殿的那一場變故讓各方蠢動的人都按捺住了,行動間規(guī)矩森嚴(yán)。
太液池畔的含光閣是此次家宴舉辦地,李承歡攜著曼娘早已等候在此。見著李承晏龍行虎步走了進(jìn)來,連忙起身相迎。
不等李承歡下拜,李承晏扶住了他,道,“今日是家宴,你我只敘兄弟之情,不論其他。”
李承歡自降生之日起,便是被周遭人等跪拜的存在,自然不習(xí)慣現(xiàn)下這身份的轉(zhuǎn)換,見他神態(tài)真摯不似作偽,便從容落座。倒是他身旁的曼娘有些局促不安,她是跟在李承晏身邊做事的,知曉他的心性遠(yuǎn)不是現(xiàn)下表現(xiàn)出來一般的無害。只她現(xiàn)下既不方便也不敢提醒李承歡。
李承晏把兩人的神色收入眼底,沒說什么,牽著馮楚微在一旁落座。此番家宴并不以南北排序,座次陳設(shè)面東西而設(shè)。雙方落座便沒有主次高低之分,從座次上多了絲親近之意。
李承歡體會到此意,心緒舒朗了些。他雖沒有才干,也早已厭倦了皇權(quán)帶來的爭斗,但被兄弟自皇位上拉下馬來,總是有些不自在。
李承晏執(zhí)起酒杯,對著李承歡道,“阿兄,明日過后,你我兄弟二人別過,再見不知是何年月。這一杯酒先祝阿兄一路順?biāo)臁!?
李承歡滿飲此杯,馮楚微、曼娘二人陪飲。
李承晏再提酒,“這第二杯敬李氏一族的列祖列宗。古往今來皇權(quán)更迭,多的是血流成河,只你我兄弟二人,雖有齟齬,卻不至于骨肉相殘。這是慶朝之幸、李氏之福!”
李承歡若有所思,再次痛快的飲下此杯。
李承歡第三次舉杯,“此番我允諾放你出宮,做逍遙閑人,朝廷上下多有猜測,更甚至于居心叵測離間你我兄弟骨肉親情。
我不在乎世人所言,這天下俱在孤掌握之中,世人和你都翻不出大的風(fēng)浪。我放你出去,只為著警醒自身,這皇位得來不易。孤要你在外面看著,看著孤怎樣的力挽狂瀾,挽救李氏江山的頹勢。
孤要這皇位并不單純只為滿足私欲,更多的是為了安黎民、濟(jì)蒼生!
孤允你上達(dá)天聽之權(quán),你游歷天下,無論哪一處有貪污腐壞都可專門呈上折子,孤必糾察處置。
這一杯酒,祝你我兄弟二人,齊力斷金。李氏一統(tǒng),千秋萬載!”
這番話狂妄至極,膽大至極,卻又昭聾發(fā)聵。余下各有心思的三人都被震徹到了,目光被牢牢的吸引到李承晏身上,一時之間含光閣內(nèi)寂靜無聲。
良久之后,樹上寒鴉的叫聲才叫人回轉(zhuǎn)醒來。馮楚微借著飲酒的姿態(tài),掩飾剛剛那一瞬的失態(tài)。她這邊剛放下酒杯,便被李承晏接了過去。
面對著馮楚微,李承晏收斂了周身的氣勢,連番痛飲過后,他眼角殘留一絲紅痕,看著她的目光專注又熱切,“這酒烈,不宜空腹多飲。況且明日禮數(shù)繁多,你還有得累呢。”
他前一瞬霸氣凜然,后一刻又溫柔繾綣,叫她心底柔軟了幾分,她淺笑回應(yīng),柔順異常。
李承晏一番推心置腹的話讓李承歡卸下全身的防備。論能力、手段、君王風(fēng)度,他不及多了。事已至此,他爭,百害而無一利,反倒讓別有用心者得利。反正這江山終歸是他李家的。卸下重?fù)?dān),李承歡推杯換盞間很快醉了。
曼娘在一旁服侍著,既要防著他失態(tài),又害怕他流露出不甘,在舊主面前又不敢太過親近,一時之間好不狼狽。
李承晏把一切盡收眼底,淡漠的道,“前塵往事都忘了吧。從今以后,你陪在他身邊即可,不需理會其他。”
曼娘目光復(fù)雜,半晌盈盈下拜。
李承晏一揮手,自有人攙扶著吃醉酒的李承歡下去。
馮楚微見著這一幕,心底自有成算。寵妃、心腹、宗室、兵權(quán)俱在李承晏手中,難怪他能兵不血刃的奪得皇位。這百般算計,千般手段,只凸顯了李承晏的心思縝密。叫她心底有些發(fā)寒,面上不經(jīng)意帶出幾分。
四下安靜,清風(fēng)朗月之下,花香馥郁,平添幾分旖旎。
李承晏像是沒察覺到她一瞬間的情緒變化似的,卸了剛才的威勢,靠在她纖弱的肩頭上,有些意興闌珊,聲音也暗啞了幾分,“明日之后這偌大的皇宮竟只有我一人了,這便是真正的稱孤道寡了。阿微,我不想放你出宮了,想你一直陪在我身邊呀。”
“阿微,我只有你了……”
“阿微……”
伴隨著他一聲聲又輕又慢的呼喊,躲不開的耳鬢廝磨,馮楚微動容了幾分。他這番溫柔小意尋求慰藉的樣子,她下意識的攬著他的臂膀撫慰。
這番動作是真心還是假意,恐怕她自己也理會不清了。
他以權(quán)勢利誘她的真心,她以柔情謀奪權(quán)勢,互為算計,冷暖得失,各有體味。
繾綣的氛圍縈繞,直到,何慶在外醞釀了許久,才提著膽子略微大聲提醒著夜深了。
李承晏此刻喝了酒,姿態(tài)狂放了些,已不滿足于與她牽手并肩而行,半擁半抱的摟著她,親昵的前行。見著宮門處停著的那輛車駕,他眉心不悅的皺起,這車馬也太簡樸了些,遂命道,“用孤從前的車駕。”
也該叫世人知道,他心有所屬了,免得有那不長眼的撞上來。
目送著馮楚微遠(yuǎn)去之后,夜風(fēng)也吹散了一些酒氣,李承晏眼神又清明了幾分,看向早已悄然等候在一旁的暗衛(wèi)統(tǒng)領(lǐng),“說吧,什么事”
“太后一直派人四下暗中尋找曾經(jīng)撫育那位的奶嬤嬤。”
原來,被囚于家廟之中的太后、皇后一系并不安分,還想著找人曉之以情動之以理,來說服李承歡作亂。
李承晏聽明白了幾分,冷淡的道,“繼續(xù)盯著,必要時先先下手為強,斬草除根,不要驚擾到李承歡。太后那邊閑的發(fā)慌才能胡思亂想,既如此便讓她忙起來吧,一應(yīng)用度裁汰至太嬪份例。”
兄長他不想處置,對于劉氏女李承晏可沒那么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