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腸子說話, 乍么實兒一句, 要把人說懵的。
嚶鳴懵了,太皇太后懵了,包括同來的嬤嬤和大宮女們, 也一塊兒懵了。
太后當(dāng)初何以不受先帝眷顧呢, 也是打這上頭來。她性子又直又沖,常是想到什么就說什么。入宮多年后的某一天,忽然意識到了自己的不足,后半截也慢慢學(xué)得收斂了些,但犯起毛病來, 照舊能一撅給你撅個窟窿。
跟不跟皇帝這種事兒,不到臨了一般是不說的,因為誰也不知道將來會不會有變故, 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叫人有了念想反倒不好。其實說句實在的, 如今看來確實沒有比嚶鳴更合適的,太皇太后和太后私底下也議論過, 太后聽在耳里,記在心里。然后她忽然看見皇帝做了十分不厚道的事,實在欺人太甚了,她就有些微微的怒氣,一個沒忍住, 把早就心照不宣的事兒直接說出來了。
太皇太后撫撫額頭, 心想真是倒灶啊, 皇帝的生母孝慈皇后崩殂后,為了兩姓更好地聯(lián)姻,她欽點(diǎn)了這個娘家侄女進(jìn)宮當(dāng)繼皇后。她和皇太后的關(guān)系,就是民間說的”姑做婆“,親到骨頭縫兒里去了,才能忍受她這種著三不著兩的脾氣。她有時候懷疑,太后的腸子是不是只有三寸長,要不怎么不知道拐彎兒呢。現(xiàn)如今既然說都說了,好像也不用藏著掖著了,太皇太后在太后一臉等待認(rèn)同的表情下點(diǎn)了點(diǎn)頭,“對,咱們想等大行皇后入了地宮,挑一個黃道吉日冊封你。”
是“冊封”,不是“晉位分”,這兩者間有很大的區(qū)別。太后見太皇太后也發(fā)了話,那種知道內(nèi)情又非憋著的難受勁兒,這刻終于得以紓解了。她是很喜歡嚶鳴的,說不上為什么,就是稍稍一相處,便打心眼兒里的滿意。
像太皇太后當(dāng)年給先帝挑皇后一樣,能給兒子做回主,太后覺得自己的人生有了一點(diǎn)意義。先頭的孝慧皇后根本輪不著她挑,薛家是當(dāng)仁不讓,幾乎就像內(nèi)定似的,不管你們樂意不樂意,大婚就籌備起來了。說到根兒上,她對孝慧皇后的不滿意,并不在于孝慧皇后有多不好,孩子還是好孩子,就是投錯了胎,一個人替她阿瑪擋了所有的煞。嚶鳴呢,雖也有被逼無奈的成分,但她是納辛的閨女,她們一致認(rèn)定還能接受,因為納辛就算再討厭,其程度也遠(yuǎn)不及薛尚章。
皇太后見嚶鳴愕著,笑道:“怎么了?唬著了?”
總歸做皇后對女人來說,是一輩子最大的成就。太后在這個位置上坐的時間不長,也才兩三年光景,沒咂摸出味道來就升了太后,但當(dāng)時那頂鳳冠所帶來的榮耀,還是切實感受到的。她覺得沒有女人會不想做皇后,這回皇帝的不老成拿一個后位來補(bǔ)償她,她總該消氣了吧。
結(jié)果沒想到,嚶鳴悶著頭說:“奴才怕是沒這福分。”
太皇太后和太后都愣了下,做皇后還不樂意?太后問:“為什么呀?你不喜歡他?”
嚶鳴看了太后一眼,恨不得這就點(diǎn)頭,可是她不敢,這世上能不喜歡皇帝的,都上閻王殿報到去了。她只有極盡委婉地說:“不是奴才不喜歡萬歲爺,萬歲爺是真龍,奴才巴結(jié)還來不及呢。奴才是覺得萬歲爺不喜歡我,他老人家見了我就想收拾我,回頭就是冊封了,奴才怕自己命不夠硬,經(jīng)不住他老人家揉搓。”
這下太皇太后和太后只好互相對視了,別的姑娘婉拒可能是因為礙于女孩兒的矜持,但她絕對不是,她是被折磨得沒活路了,不敢填這個肥缺。太皇太后很苦惱,她手心里捧大的皇帝,原不是這樣的呀。
“興許……”太皇太后笑了笑,“這就是皇帝喜歡你的意思呢?”
嚶鳴兩眼睜得老大,又不好反駁,最后一口氣松到腳后跟,“興許……是吧。”
太后喜歡琢磨,她琢磨了半天,覺得這要是真叫喜歡,那她就看不透皇帝了。喜歡你就欺負(fù)你,說出去人也未必信啊,只有太皇太后能這么糊弄人。太后實在,她說得更語重心長些:“今兒鬧得一天星斗,明兒說不準(zhǔn)就蜜里調(diào)油。橫豎皇帝心腸不壞,你們再好好處處,時候長了,你就知道他的脾氣了。”
嚶鳴心說這狗脾氣,她是想自尋死路才愿意了解他。可眼下太皇太后和太后都是這意思,她不好明著硬推辭,便含糊道:“我的事全憑老佛爺和太后做主,這會兒還在皇后主子喪期里,奴才不敢有非分之想。至于上鞏華城,奴才想隨老佛爺和太后的儀駕走,萬一老佛爺和太后有使得上奴才的地方,奴才好就近伺候。”
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相視一笑道:“咱們知道你的孝心,伺候我們雖要緊,伺候你主子更要緊。他是爺們兒,底下太監(jiān)再盡心,終不及有個知冷熱的貼心。你呢,咱們相了這么長時候,知道你仔細(xì),對你是極放心的。你上皇帝跟前伺候一路,回來仍舊回慈寧宮,不叫你上御前去,成不成?”
這可算是連哄帶騙了,旁邊米嬤嬤聽著,心里也不由得感慨,一前一后的姐兒倆,待遇竟是大不相同。大行皇后從入宮到謝世,著實從未得過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這樣軟語溫存的誘哄開解。她那時候也倔,不肯低頭,到后來關(guān)系僵得很,太皇太后大不了打發(fā)身邊人過去問一問病情,至于皇太后,索性閉關(guān)參佛去了。對一個人不待見,最高段數(shù)就是眼眶子里壓根兒沒這個人,東西六宮大了去了,想不見,一輩子可以見不著。這位呢,委實是嘴甜,進(jìn)來就討了后宮兩位主子的好。倘或大行皇后能下得了這樣的氣兒,也不會落到今天這步田地。
嚶鳴是沒辦法了,都這么說了,她也不能梗脖子硬頂。她想了想道:“那……萬一路上奴才又惹萬歲爺生氣,您和太后都不在,萬歲爺要活剮了奴才,那奴才可就完啦。”
太皇太后說好辦,當(dāng)即解下了隨身的小荷包,說:“這是英宗皇帝當(dāng)年賞我的印,要緊時候你就掏出來,能救你的小命。”
那是一方玉石龜紐印,一寸見方,上面刻著篆字的“萬國威寧”。英宗皇帝是太皇太后那一輩兒的,是皇帝的皇瑪法,見了這面印,就連皇帝也不能造次。于是太后敲邊鼓:“哎呀,老佛爺真?zhèn)€兒心疼你,這方印是老佛爺?shù)膶氊悾瑥膩聿浑x左右的。”
看來比尚方寶劍還好使,嚶鳴忙跪下磕頭,兩手高高擎起來,“這回奴才得活了,謝老佛爺恩典。奴才一定好好保管,回來全須全尾歸還老佛爺。”
她知道,這是太皇太后表明態(tài)度的一種方式。拿英宗皇帝的印壓制當(dāng)朝皇帝,誰敢這么干?太皇太后打定了主意要她伴駕,連印章都用上了,她還有什么可說的,不接也得接著。
太后覺得皆大歡喜,“這回好了。”
嚶鳴笑得訕訕,“頭疼腦熱的小病癥,還要勞動老佛爺和太后上奴才這兒來,奴才真是該死。請老佛爺和太后回鑾,奴才收拾收拾,這就上慈寧宮伺候。”
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得了答復(fù),心滿意足地走了。嚶鳴請跪安,目送她們繞過影壁,松格方上前來攙扶,長出了一口氣道:“老佛爺對主子是極好的,還給主子留了這方印。往后皇上要是欺負(fù)您,您就把印掏出來。”
嚶鳴一哼,“你想造反?”
松格啊了聲,“這么說……還是不能用?”
嚶鳴搖搖頭,嘆了口氣:“回頭把這印縫在衣角上吧,娘娘大出殯那天起我就不換坎肩兒了,天天兜著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