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嚶鳴。” 皇帝終于說話了,那聲兒真涼,像拭過刀鋒的雪。
嚶鳴有種撥云見日的感覺,真奇怪,聽見他出聲兒,反倒讓她鎮(zhèn)定下來。她恭敬呵腰說是,“奴才聽萬歲爺示下。”
皇帝又沉默了下,淡聲道:“朕問你,你當真得過喘癥么?”
嚶鳴略怔了怔,沒想到這件事又讓皇帝惦記上了。八成是今天的羊肉燒麥下了他的臉,沒讓他一天一屜子惡心她的計謀得逞,所以他開始尋她的釁,下定決心把她的老底翻出來了。
逃避選秀那可是重罪,自己吃掛落兒還是其次,要緊一點,會連累阿瑪,沒準兒奪爵降級也未可知。嚶鳴心里七上八下,她不知道究竟應當怎么辦才好。照理說她到了年紀沒進宮,這事宮里心照不宣,沒想到皇帝會拎出來,就為找她的不痛快。
沒法子,既然問起了,逃也逃不掉。她跪下說是,“奴才得過,若非如此,早該進宮來伺候主子了。”
皇帝對她的死鴨子嘴硬嗤之以鼻,“既然得過,就該有瞧病的大夫。你說說,那個大夫姓什么叫什么,家住哪里。朕即刻命人把他傳進宮,再替你診治一回,誰讓你今兒吃了羊肉,說不準又要發(fā)作。
嚶鳴斟酌了下道:“那大夫是游方的,京城待上一陣子,就往南方去了,五湖四海到處游歷,從來沒有個準地方。萬歲爺這會兒叫我說出他的去向,奴才說不出來。”
結果這兩句話徹底惹惱了皇帝,他砰地一拍御案,桌上文房蹦起來老高。這忽如其來的響動嚇碎了眾人的心肝,養(yǎng)心殿自內到外呼地跪倒了一片,個個扣著青磚簌簌發(fā)抖。
嚶鳴也慌神了,這程子皇帝專給她上眼藥,但礙于大局尚且不會將她如何。今天究竟是怎么回事,竟好像要拿這件事做筏子了。大約是有了新的對策,可以不必再忍耐這種非分的安排了吧!
她進來多久了?到今兒恰滿四十日。光陰過起來真快,一眨眼就這么長時候了。如果皇帝尋了由頭讓她出宮……不知海家有沒有說上新的人家……
唉,也是瞎想,她把前額抵在冰冷的地面上,這么緊張的氣氛下,她竟還能騰出腦子來胡思亂想。
“萬歲爺恕罪。”她喃喃說著,“奴才不知哪里冒犯了主子,還請主子息怒,千萬別氣壞了圣躬。”
可惜皇帝并不聽她這些廢話,他只是狠狠咬著牙,陰沉冷笑道:“你是因何入宮的,你應當知道。光在太皇太后跟前討好,也保不住你的命。朕最恨你這樣奸猾的人,多看你一眼,都叫朕心頭火起。滾出去!”他說,“朕倒要看看你究竟會不會犯病。上外頭頂磚,沒有朕的令兒,一輩子不許起來!”
嚶鳴頓時惘惘的,腦子里也沒多大想頭,因為進宮到今兒,受到的禮遇頗多,這本就不合理。現在也好,皇帝發(fā)話懲治了,眼下是比較倒灶,但從長遠來看似乎不算太壞,至少替她斂了光彩,不叫她那樣扎人眼了。
她從容磕了個頭,說:“奴才領旨,謝萬歲爺。”然后站起來,卻行往后退,退出了養(yǎng)心殿明間。
松格還在地上跪著,聽見里頭皇帝的怒斥,為主子急得眼淚長流。見主子從里頭出來了,她慌忙站起來攙扶,嘴里囁嚅著,含淚看著她。
嚶鳴倒沒什么,她還有閑心四顧,“這里哪兒有磚啊?沒磚我頂什么呢……”在墻根兒前等著,直到里頭送出來一塊硯臺,然后毫不為難地擱在頭頂上,挑個地方就跪下了。
松格在邊上陪跪,吸溜著鼻子問:“主子,這可怎么辦……”
嚶鳴跪得比做學問還認真,合眼道:“別說話。”
養(yǎng)心殿里的皇帝因沒了常用的硯臺,得打發(fā)人上庫里去取,這當間兒閑著的時候瞥了三慶一眼,三慶立刻趨身上前,把荷葉粥獻了上去。
小富更懵了,不明白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兒,既要降罪,又喝人家做的粥,圣心真是愈發(fā)難以揣摩了。難不成是不想當著姑娘的面進吃的,才把人送去跪墻根兒?這么著好像說不大通,萬歲爺也不是那么胡來的主子。
德祿手里托著一只歙石銅鍍金龍紋匣進來,里頭裝一方暖硯,小心翼翼擱在了御案上。小富和三慶依次退出明間,里頭有管事的伺候,他們只需回自己職上候命就是了。
小富腳下徘徊著,悄悄給三慶使了個眼色。三慶朝西墻根下看了眼,拉小富進了卷棚。
“怎么的?”小富百思不得其解,“為什么呀?”
三慶壓聲道:“先前從乾清宮出來,瞧見隆宗門上了。”見小富還糊涂著,湊過去咬耳朵說,“嚶姑娘和薛蠻子照了面,姑娘給薛蠻子請安,正落了主子的眼。”
小富哦了聲,“原來是這么個事兒……”
萬歲爺還是很忌諱齊家二姑娘進宮的緣由的,畢竟不是尋常選秀,總帶著點無可奈何的味道,因此見二姑娘和薛尚章私下見了面,萬歲爺難免大感不快。不過更深層的原因有沒有呢,想是有的吧!宮里人多,眼睛也多,今兒見了誰,和誰說上了話,要不了一時半刻就會傳到御前。萬歲爺這是在為姑娘擋煞么?好像有那么點兒意思,又好像沒有……小富是個驢腦子,他覺得真要這樣,那萬歲爺也不是那么厭惡嚶姑娘嘛。但不厭惡,又怎么能罰人頂磚呢,明明有好些法子,犯不上動真格兒的。
當然,后來他看見硯臺里特意研好的墨,因傾斜順著嚶姑娘的臉頰流淌下來的時候,他就發(fā)現是自己想多了。一直笑嘻嘻的嚶姑娘這回終于哭了,因為這墨會滲透進肌理,得花上兩天工夫才能徹底清洗干凈。她是老佛爺身邊伺候的,這么一來沒法見人了,姑娘對自己臉面的看重程度,遠比對膝頭子高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