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岑岑道:“啊呀,張老公來啦。”話落又扭頭朝里叫道:“阿爺,三叔,張老公又來啦!”
張和才抬手拍了他腦袋一掌,罵道:“怪狗才,說甚么又。”
喜兒并不反駁,笑嘻嘻地抬手抱他,張和才也彎下腰,使勁兒抱了抱他,面上的神情令李斂失語,令她不能生言。
里間聞聲而出三個老人,三個人一個削瘦,兩個富態(tài),削瘦那人面色蠟黃,三人看著精神卻都不錯。
三個老人笑著拍張和才的肩背,招呼他朝里進(jìn),開口的聲調(diào)尖而啞,仿佛幾只垂垂老矣的囚鴨。
那是有今生無來世的囚鴨,是半身早已陷在泥塘中的囚鴨。
李斂蹲在檐上愣望著這一幕,半晌連動彈都不得。
過了許時,待喜兒將車趕進(jìn)寺廟后院李斂才回過神來,她飛奔去后院檐上,尋著交談聲拉開了一只瓦。
接著,她看到了十幾只囚鴨。
老人多數(shù)須發(fā)皆白,僅有三四人兩鬢斑白,十二個老去的閹人兩個臥在床榻上,余下者皆圍坐在地席上,除了喜兒,張和才是他們中最年輕的一個。
眾人圍在一處,先是嘰嘰喳喳講些閑話,多是在說張和才的事,過沒一陣張和才喝夠了井水,涼快下來,從懷中掏出銀袋子來,挨個開始分銀子。
他邊分邊道:“三哥,上回拿來的銀子還夠嗎”
削瘦的那老公公朝旁人傳著銀兩,笑答道:“上回甚么,不就是五日前么,哪兒能不夠啊。”
另一老人插言道:“是,和才,你出息啊,這些日子都來得這么勤了,要沒你,我們這些老腌臜貨都得餓死。”
張和才立馬瞪眼道:“劉通,你這話里有話啊。”
三叔忙拉著道:“算了算了。”又道:“老通,你可得了吧,別再去那地方了。”
張和才分銀子的手一停,指著他尖聲罵道:“劉通,你丫又去教坊,銀子使光了是不是跟你說了那些個小娘們兒沒安好心沒安好心,你他娘——”
“和才,得了,別氣上頭。”
眾人皆拉著他,三叔又道:“老通的銀子你給我,我管著他吃喝,他手上就不能有點(diǎn)閑錢。”
張和才翻了個白眼,把那份銀子給了三叔。
分過了銀子,張和才和眾人又?jǐn)⑦^一會話,大家各做各的去,盡皆散了。
他和三叔朝外走,迎面見了喜兒,笑道:“糖人兒見著沒”
喜兒高興道:“見著了見著了。”
張和才道:“見了怎么不吃了,天兒熱,化了有你哭的。”
喜兒道:“不打緊,我擱水井邊上了,鄒爺爺吃藥嫌苦,我留給他。”
張和才靜了靜,抬手摸摸他腦門,又沖三叔道:“鄒叔他——”
三叔搖了搖頭。
張和才便不再言語了。
放了喜兒,他二人走到廟前,張和才檢查了下車上的雜耍箱子,回首道:“三哥你回罷,我得空兒再來。”
三叔道:“不急,我看你走。”
張和才道:“好。”
他回身兩步,忽停一停,又自車上下來。
伸出兩手,張和才握了握三叔的手,三叔也握著他,二人的手緊緊抓著,如抓著這塵世間纖弱的一根蛛絲,抓著茫茫湛藍(lán)中一根飛鳥的落羽。
三叔低低道:“和才,三哥現(xiàn)在也給人做點(diǎn)事兒了,不緊著那么壓你的肩膀,你要是不能來,就別強(qiáng)來,我們幾塊老貨本來也是該死的命了,算不上甚么。”
“……”
張和才垂著面孔,并不言語。
三叔抬手抱住他,使勁兒拍了拍他的背,張和才叫他拍得一陣齜牙咧嘴,嗷嗷直叫。
待放開了,張和才動動肩背,笑道:“三哥,你甭?lián)奈遥镞€能沒我一口吃的”
三叔望望他,也笑道:“好。”
二人分開了,張和才隨即上車,三叔立在廟門前看著他走遠(yuǎn),直到車沒在黃土大道盡頭,他才吸了口氣回到廟中。
驅(qū)車回到瓦市,過午的日頭還高懸,張和才還了牛車,尋了處熱角,同上午一樣,仍是撂地耍手藝。只缺了張林,他使不得大活就是了。
耍了不過半個時辰,張和才身上原已半干的外袍便又盡濕透了,使完一個“脫畫”,他回身去取別的物件,余光忽見左側(cè)似立著個熟悉面孔。
張和才渾身一悚,猛抬起頭,正見了李斂面無表情,抱胸站在人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