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國前,鐘汀把自己在美國買的油煙機等無法帶走的東西都留給了房東,作為回報,她得到了一本柏拉圖的會飲篇,英文版的。
回國機票當然是經(jīng)濟艙,路肖維訂經(jīng)濟艙是形象需要,她訂經(jīng)濟艙是經(jīng)濟需要。即使為了經(jīng)營自己的形象,路總也不過是國內(nèi)短途坐一坐經(jīng)濟艙,國際長途,還是舒適度優(yōu)先,畢竟狹窄的經(jīng)濟艙實在無法安放他的兩條長腿。
對于鐘汀來說,坐經(jīng)濟艙相當于掙錢,她在國內(nèi),一年博士所拿到的補貼也不過一張商務(wù)艙的機票錢。
在飛機上碰到路肖維的前女友完全是個意外。
因為路上遇到了起車禍,鐘汀到達塔科馬機場時已經(jīng)很晚,值機的時候被告知經(jīng)濟艙已滿員,她就這樣被免費升到了商務(wù)艙。
歐陽清在她的鄰座,正在看美版紅書,八開本的書翻開捧在手里,如捧著一塊紅磚。她正在看德語手稿部分。
翻頁的手指細長白皙,鐘汀注意到她手指上并未戴戒指,只在左手腕上配了一塊百達翡麗的腕表。
鐘汀坐在歐陽的左手邊,從她的角度看過去,那張側(cè)臉確實無懈可擊。
她幾乎是下意識打量了一下自己,運動褲加白底黑字的文化衫,球鞋邊緣已經(jīng)磨破,手上戴了一塊國產(chǎn)運動手環(huán),綁馬尾的發(fā)圈是她從國內(nèi)帶來的,一個只要五毛錢。十八歲這個樣子還可以說是青春無敵,可她已經(jīng)二十八了。
鐘汀本科畢業(yè)直博,跟著那個五十歲還未婚的女導師做古代性別史,她在四年級時依然單身,導師勸她去談個戀愛,最好把一個普通女人能經(jīng)歷的都經(jīng)歷了,年輕時犯錯不要緊,年紀一大就不太好意思犯錯了。
她在直博五年級時同路肖維結(jié)婚,同年拿到博士學位后出國做博后,一晃馬上就三十了。
鐘汀對于穿著一貫從簡,不過從簡到這個程度也是罕見,因為要長時間坐經(jīng)濟艙,所以她身上集齊了衣箱里最寬松且最舊的衣物。
她這個現(xiàn)任和前任對比過于明顯,不知怎的她竟然替路肖維感到有點兒難過。
歐陽結(jié)婚那年,“寧可坐在寶馬上哭,不坐在自行車上笑”十分流行。
不過她并不能坐在自行車后面笑,路肖維的自行車沒有后座。
她嫁的人也不開寶馬,那人有司機,司機開賓利。
歐陽嫁的是鐘汀的小舅。
路肖維二十歲那年敗給了一個四十四歲的中年男人,裁判是歐陽。
鐘汀同路肖維結(jié)婚,歐陽還同小舅一起來參加婚禮,給了一筆很豐厚的禮金。后來婚禮的全部禮金都被路肖維以夫妻二人的名義捐給了希望小學。
一場婚禮過后,鐘汀還是一個光榮的無產(chǎn)者。領(lǐng)證前鐘汀和路肖維簽了一堆婚前婚后的財產(chǎn)協(xié)議,婚前財產(chǎn)很好界定,最重要的是婚后協(xié)定,那一頁頁的條款看得鐘汀腦殼疼,她懶得一條條確認,直接問路肖維你不會坑我吧,他頗有意味地看了她一眼,說你還是仔細看一遍吧。鐘汀大筆一揮,說了句我還信不過你嗎,便十分瀟灑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那一刻,筆走龍蛇,仿佛張旭附體。
她還是信得過路肖維的,他雖然不想把自己的錢同她分享,但也不至于拿個耙子從她那兒耬錢。
這趟航班實行分段餐制,等到上完主餐,空姐突然拿著個小本子來找歐陽簽名。歐陽拿出鋼筆很迅速地簽好了自己的名字,簽完還附送了一個禮貌性的微笑。
她的笑容把握得很有尺度,不像鐘汀,永遠不知道什么是微笑,要么是呆著一張臉只有嘴角在動,要么笑得極其夸張,見牙不見眼,把虎牙完全暴露出來。鐘汀的高中班主任很看不慣她的前一種笑,他總以為鐘汀在嘲笑他。
最后還是鐘汀先打的招呼,在她的生活經(jīng)驗里,見到熟人不主動問好是一個沒有禮貌的行為。在“小舅媽”和“清姐”之間她最終選擇了后者。
按理說,鐘汀應(yīng)該管歐陽叫舅媽,可一想到她只比自己大兩歲,就實在叫不出口,況且她之前一直叫她清姐。她想,歐陽后來不怎么同她家來往,和稱呼也有關(guān)系。
歐陽如今是一家訪談節(jié)目的主持人,節(jié)目叫清談,上節(jié)目的都是有名有款兒的,路肖維也不過前年公司上市后才將將有上她節(jié)目的資格。她這趟赴美是因公外出,清談最近策劃了一個美國行的節(jié)目,采訪對象從舊金山一直到西雅圖。
鐘汀畢竟不是歐陽的采訪對象,兩人都無交談的義務(wù),于是寒暄了兩句便各做各的。
將近十二個小時,除了吃飯,鐘汀不是睡覺就是翻手里的居家必用事類全集。
飛機落地前,她正在看飲食卷,目光定在腌菜這一章。
食香瓜兒、食香茄兒、胡蘿卜菜、假萵筍、胡蘿卜鲊、茭白鲊、蒲筍鲊、芥末茄兒
鐘教授曾標榜鐘汀小學便看紅樓夢和儒林外史,實際上鐘汀和相府的老太太一樣,不過看個吃。她以前慕名看李宗吾的厚黑學,整本書看下來,厚黑是一毛沒學著,只記得厚黑教主的老學生黃敬臨有一個會做三百多種咸菜的母親,不由得心生羨慕。
鐘汀少年時代曾有一個階段的理想是當家庭主婦,她自認很有做主婦的天賦,那些在地攤上淘的民國家政學課本她能津津有味的看半天。她曾用壓歲錢買過一臺迷你縫紉機,并用這臺縫紉機給自家的京巴做了四季衣裳,單夾皮棉,應(yīng)有盡有,材料不是家里的舊衣服就是淘來的布頭,這證明她不僅心靈手巧還能勤儉持家。她也會養(yǎng)花,養(yǎng)得最好的是鈴蘭,一到四月便開得很好看,她姑媽們見了很喜歡,拿到自己家去養(yǎng),沒多少天便凋了。她最喜歡的是吃,且愿意把菜譜上的白紙黑字通過煎炒烹炸忠實地翻譯出來。
然而千里馬常有,伯樂不常有。并沒有人愿意聘任她當一個家庭主婦,那只能是兼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