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飛機時是四點半,到家已經(jīng)七時許,本地日已落而天未黑,鐘汀記得她上高中時,地理課隨堂練習第一題永遠是根據(jù)經(jīng)緯度計算本地的日出日落時間,那么簡單的套路題,她總是做得比別人慢半拍,她從來都不是個聰明孩子。
為了掩飾不聰明,她高中時總是刷題刷到十二點,然后對外聲稱她每天晚上九點就已經(jīng)休息。
鐘教授來給她送水果,聽到敲門聲,她馬上把手里的習題冊換成唐代的筆記小說。她從小就這個性子,小學一年級數(shù)學得了九十九,班里三分之一的同學都是滿分,聽到老師說你這樣已經(jīng)足夠好竟然有些委屈,她寧愿被批評不努力。
有時候她也覺得自己有些變態(tài),可怎么也改不了,越缺什么越想證明自己有什么,她討厭別人說她刻苦努力,而喜歡別人說她聰明。
路肖維與她完全兩樣,他不喜歡別人把他的成績歸于天賦,仿佛他不努力似的。
她的智力更像遺傳自父親。鐘教授初中畢業(yè)去新疆當了八年知青,恢復高考后,自知考理科絕對會落榜,靠每天只睡四小時才考上新疆一所師專的歷史系,同年她媽丁女士以應屆生的身份考上n大化學系,差距一目了然。鐘教授是后來考研才考到n大的,外語考的是日語,因為英語實在扶不上墻,至今上個ebs查資料還需要中文翻譯。嚴格意義上來說,鐘汀和丁女士才算得上校友,畢竟她們都是n大的本科生。
鐘教授一直宣稱是自己的博學多才吸引了丁女士,她媽表面附和,私下里同鐘汀說,一見鐘情到底是見色起意,她先于鐘教授的靈魂而愛上了他的外表,后來雖然這靈魂不太如人意,也只能一并愛上了。
鐘教授是n大歷史學院的美男子,越老越美,最難得是有書卷氣。
書卷氣這事兒和讀書多寡不成正相關(guān),殆天授非人力所能為之。她爸當年初中畢業(yè)在新疆農(nóng)場拿著鐵锨同人打架問候人家女眷的時候也是有書卷氣的,史院傅院長著作等身,站在講臺上依然有屠夫氣,開口像二人轉(zhuǎn)進高校演出。造物并不公平。
鐘汀對路肖維也算見色起意。
倒不是她多么膚淺,只是他長得太扎眼了。
她和路肖維結(jié)婚后就住在絳石園,小區(qū)離兩人的學習工作單位都不算遠。路總雖然沒通稿上吹得那么簡樸,但總體上還是保持了勤儉持家的作風。
房子是二手房。
她想路肖維也不止是為了省錢,他懶得費一丁點兒心思在裝修上面。
在他們搬進來之前,住在這里的是一家美國人,鐘汀根據(jù)殘留在墻壁和玻璃上的痕跡推測以前的房主有三個孩子一個是數(shù)學愛好者,次臥的一面墻上充斥著數(shù)學公式和筆算痕跡;一個是化學愛好者,客廳的落地玻璃上參差不齊地排列著一堆化學分子式;一個是梵高的狂熱信徒,電視墻上有一副巨大熱烈的向日葵,仿作畫風稚拙,向日葵上用英文寫著我愛梵高。三種筆跡截然不同。
那天領(lǐng)完證,路肖維帶鐘汀來看房子,地板上還散落著a4紙,四周空曠無一物,種種痕跡表明前任房主剛搬走。她第二天再來的時候,該有的家具基本都有了。
兩個人都沒有想過要把墻重新粉刷一遍。
她把家從里到外檢視一遍,不用思考她就知道他這兩年怎么過的大部分時間住在酒店里,然后隔些天請鐘點阿姨把家打掃一遍。
這個人對家庭生活實在缺乏興趣。
從浴室洗完澡出來吹頭發(fā),丁女士來電話說讓她和路肖維一起回家吃飯。
“你爸特意為你下的廚。”
“其實把菜碼準備好了,我回去做就行。”
“你爸的廚藝還是有進步的。”
母親的話對鐘汀完全沒有任何說服力,她對鐘教授的飯菜從來不惜溢美之詞,用詞之夸張令鐘汀一個文科生自愧弗如。她開始覺得是母親味覺失靈的緣故,后來才發(fā)覺這是丁女士的陰謀,一個女人為了不做飯真是什么都能說得出來。
丁女士是n大高分子研究所的,大前年到退休年齡,她手上的研究生扎推兒準時畢業(yè),又加上一堆海歸青千等著占坑,所里自然不會挽留一位副教授,于是便按時退休了。
最高興的莫過于鐘教授,他想著丁女士一退休,炒勺也可以交接給她,總不能他在有論文要寫有項目要做有學生要帶的情況下,還要給一個沒有工作的人做飯吧。對于丈夫的要求,丁女士并未推辭,而是十分豪爽地答應了,并且把實驗室里的嚴謹帶到了廚房,拿著天平稱量食鹽,醬油醋橄欖油一律用不同的量杯精確到毫升,量杯上貼了小紙條以示分別,就連黃瓜切段也要講究等長等寬,在目睹丁女士切一根黃瓜用了一刻鐘后,鐘教授又把炒勺收回到了自己手里,同時他也感到了自己的不可或缺。
丁女士深諳鼓勵教育的精髓,數(shù)十年如一日地對鐘家父女二人使用這一套。
她從衣箱里抓了件淺灰色襯衫并長褲匆匆換了,把給父母準備的禮物塞到大包里,然后給路肖維發(fā)了條短信,告訴他自己去長白苑了。
從絳石園到長白苑,步行也就半小時,她打了個車很快就到了。
長白苑是九十年代末建造的,到二十一世紀初n大和k大各得了六百個購房名額,這個地段的市價當時要七八千,如今價格漲了十倍不止,不過那時賣給教職工只要兩千二。當然不是誰都有資格買房的,那時鐘汀他爸還是個四級教授,因為名單上有一位大牛決意辭職,得以替補第六百名,獲得了一個兩居的購買資格,在此之前她家住在n大北苑那棟沒有電梯的老樓里,房子坐南朝北,很少見太陽。
不過鐘教授并未因從五十平的兩居搬到八十平的兩居感到如何興奮,住他家對門的是學校繼續(xù)教育部的一個處長,房子是一百二十平的大三居。
鐘教授在批判n大的官本位時,總要以此為例。
幸福是比較產(chǎn)生的,對比降低了鐘教授的興奮度。
她家住六樓,門牌號是602,在電梯到達之后,一個外賣小哥兒搶在她之前到了602門口,并開始打電話,鐘教授是在拿外賣的時候看見女兒的,面上流露出一絲尷尬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