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剛過,柳枝抽青,春蕊初綻。京城郊外踢踢踏踏走過來三匹高頭大馬,旁邊兩匹馬上坐著兩個年輕后生,一個衫子雪白衫一個衣裳桃紅,正嬉笑著看枝頭蜂蝶亂舞。當中那匹白馬上是一個少年公子,眉眼秀雅神情淡然,正是要離家游歷的魚尺素。
自從父親前幾日應(yīng)允他外出游歷,全家上下立刻忙亂起來。官家朱鼎帶著一眾下人今天送靴子明天送馬鞍,二叔親自挑選了十來個丫頭小廝預(yù)備著要一路侍候。
二嬸一天到晚憂心忡忡,又是怕他孤身在外不知冷熱,又是怕他一時不順說不定要忍饑挨餓。于是先吩咐人新做了從冬到夏十幾身衣裳,又叫后廚加緊做些糕餅,收拾些茶酒。連堂弟尺田也把自己的棋盤棋子兒塞進了行李,說是給他路上解悶。
陸陸續(xù)續(xù),一家人竟收拾出兩牛車的行李,看得魚尺素頭疼不已,又不好直白地推辭。
稟明父親后,趁著今日出了正月,他輕車簡行,只帶著貼身的雪盞桃樽,說是出城探春,其實打定主意就此離家遠游,只留下一封書信向叔嬸朱鼎告罪賠禮。
先前為預(yù)備玉觴擂,魚尺素埋頭后廚幾個月,別說出門賞景游玩,連半日清閑也是難得。今日出了城,見春和景明,柳綠梅紅,魚尺素頓時覺得神清氣爽,渾身舒暢。連雪盞桃樽也興奮不已,一路上和枝頭的早鶯新燕一樣,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三人一路走來,見官道上行人車馬越發(fā)稀疏,干脆揚鞭催馬狂奔起來。縱馬疾馳了小半日,眼見日近中天,三人盤算在道邊找間飲食鋪子吃些飯食,也好嘗嘗鄉(xiāng)野風(fēng)味。
正說著,就見前邊一村子村口,密密匝匝圍了好幾圈人,聽著里面?zhèn)鱽黻囮嚫栉韫臉仿暎齻€人干脆下馬去也去瞧個樂子。
只見村口田埂上擺著桌案,上面供著三牲五果。最前面站著一素服中年,垂手恭立面目嚴肅,看樣子像是村中里正。
下面田里,幾個后生正演著一出耕地戲,有的系犁,有的掌犁,有的伸手拉著一頭紙牛,那紙牛黃頭白角膘肥體壯,看起來是惟妙惟肖。
后面還有壯年漢子扮成幾位儺神,玄衣絳裳,朱藍面具,一手舉著鼓,一手扛著旗,邊吟唱邊跳舞。最后一個人身穿全套行頭,鳥首人身,方面素服,手中舉著彩鞭,踱著方步慢慢走來。隊伍四周圍滿了男女老幼,個個衣著鮮艷,都在拍掌喝彩。
等一隊人馬走到桌案前方,年輕后生和幾位儺神依照次序分別立在兩邊,只有那個鳥首人身裝扮的,走到紙牛跟前,揚起彩鞭狠狠抽了下去。全場齊聲喊道:“勾芒神打春牛嘍,勾芒神打春牛嘍!”
這勾芒神顯然使盡了全身力氣,幾鞭子下去,紙牛便被打爛,嘩啦啦肚子里流出黃澄澄一片五谷。
五谷一出,里正模樣的中年男子立刻焚香叩頭,口中禱念道:“撒谷滿堂,豐稔之兆。”田地里的村民也都跟著跪下叩拜。只有勾芒神立在最前面,用力挺拔起身子,卻不停地喘著粗氣。
魚尺素馬上喊雪盞桃樽也一起屈膝下跪,拜了一回。起身后,魚尺素低聲沖兩人說道:“祭芒神,祈豐年,打春牛,迎春耕,我們本該拜上一拜。每天酒樓里做出不少美味珍饈,廚房里人人都自夸手藝精妙點鐵成金,卻不知道一粒米一滴油,仰仗的全是天時之功、農(nóng)夫之勞。沒有稻米果蔬,就是伊尹易牙再世,恐怕也難燒成一盤菜。”
正說著,就見村民們上前一人分了一把五谷,個個喜笑顏開,三三兩兩地陸續(xù)散了。
三個人見狀,也跟著進了村子,村民見他們錦服高馬一身氣派,走在這寒酸街巷里甚是怪異,不由得頻頻回頭張望,有大膽的干脆笑著問道:“三位公子是哪家的客人?”
桃樽也笑盈盈答道:“大哥,我們剛巧路過此地,一時腹餓口渴,想找個歇腳吃飯的地方。”
村民哈哈一笑道:“村子里統(tǒng)共只有三十來戶人家,比不了京城,除了沽酒的鋪子可沒有飲食店。如果不嫌棄,就到我家湊合吃上一口吧。”
三個人謝了熱心的村民,只說是并不著急,且先走走瞧瞧。村民見他們不信,搖了搖頭便直接進門回了家。
牽馬慢慢悠悠在村里繞了兩圈,三個人發(fā)覺這村子雖然不大,但房屋錯落阡陌相通,看來村里大多是殷實人家。而且路上村民見了他們,無不笑臉相迎,民風(fēng)質(zhì)樸可見一斑。
只是正像那位熱心的村民所言,村中的確沒有歇腳的地方,只有個沽酒的酒鋪零賣些雜貨,另有一豆腐坊賣些豆腐生食,并無一家正經(jīng)食店。
見各家房屋漸漸飄出炊煙裊裊,想來已經(jīng)開始預(yù)備午飯了。看來只能找個莊戶人家去叨擾一番了,三個人邊走邊商量去敲哪家的大門。桃樽指著前邊一戶說:“轉(zhuǎn)遍全村,這一戶看來最是富貴,門前不但有枕石還雕了花草,想來吃食也會講究些。”
“咱們不是特地來嘗鄉(xiāng)野風(fēng)味的么?”雪盞搖搖頭,“如果太過講究,失了鄉(xiāng)野本色,豈不無趣?”
魚尺素也淡淡說道:“且再走走吧。”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三人又走到了村口。剛才演耕戲扮儺神的年輕后生們,一手提著戲裝,一手抓著錢袋,滿面笑容正往回走。剛才熱鬧非凡的田埂之上,只剩幾人在收拾各樣器具。
里正和那扮勾芒神的正站在一起說話。那勾芒神身上還穿著戲服,臉上卻已經(jīng)卸了面具。沒想到,他頭發(fā)花白身體瘦削,竟是一位上了年歲的老人家。剛才扮作勾芒神鞭打春牛,極費力氣,顯然他是強撐著一口氣在盡力堅持,此時人群一散,干脆靠著還沒撤下的桌案直接坐在了田埂上。
里正抓了把銅錢,放進老人家撐開的錢袋,頓了一頓,又捏了小半把放了進去,見他神態(tài)疲乏沒了精神,忍不住一臉關(guān)切問道:“劉叔,您年事已高,氣力不比當年,往后祭句芒不如就交給年輕后生們……”
話還沒講完,老人立刻扶著桌案立了起來:“是嫌我老漢老朽笨拙辦不成事了,是也不是?看他們一個個嘴上無毛,就算有渾身力氣可知道往哪里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