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些失魂落魄,扶著朱紅的欄桿,一時(shí)進(jìn)退不得。抬頭見得是郁晴若關(guān)切溫柔面容,風(fēng)光霽月未有任何虛假之色。低頭便是腳下青磚,雨后的水洼倒映出他黯淡神色。
大少爺郁瀚文得知太子來了,卻直奔妹妹的閨房,心里暗道咯噔一下,直道這樣不妥。他立即奔到內(nèi)院,對太子道:“殿下,您留在內(nèi)院不成體統(tǒng)。叫人知道了,還要怪責(zé)若兒的不是。”
寧重華渾渾噩噩地回了神,這才道:“是孤莽撞了。”說罷,他拖著腳步,隨著郁瀚文慢慢到前廳落座。
前廳里日光正好,丫鬟捧了茶來,郁瀚文親自斟茶,遞給寧重華,恭敬道:“太子殿下,女兒閨中到底是不方便。若有什么事要垂令瀚文,可在此處宣讀一二。瀚文定為東宮赴湯蹈火。”
寧重華不說話,垂著眼神。郁瀚文心底又咯噔一下,知道這是太子的老毛病翻了——寧重華不愛說話,少言寡語,旁人難以猜測他到底在想什么。他能一個(gè)人在邊角上坐著出神,一坐就是好久。
前堂的氛圍里變得有些尷尬,落針可聞的寂靜彌散在每一處。
就在此時(shí),小廝忽然來偷聲稟報(bào),對郁瀚文道:“大少爺,裴公子來了,他說是得了一捆好茶,想要贈(zèng)給公子您。”
郁瀚文暗暗叫苦:“來的這么不是時(shí)候!太子殿下還沒走呢。”
寧重華聽見了這句話,聞言打破了長久的沉默,像是忽然上了牽繩的木偶,站了起來,蹙眉道:“裴璧云來了?孤要見他。”說罷,不顧郁家眾人的阻攔,大步跨了出去。
另一邊裴璧云方繞過了影壁,便看到寧重華的身影立在屋檐下,瘦條條如一桿竹似的,但那雙眼卻渾不似病人的眼,彷如有燭火在燒,盯著自己的眼神略有些刺。
“微臣見過太子殿下。”裴璧云波瀾不驚地向他見禮。
“裴卿。”寧重華垂袖,慢慢踱下石階,聲音透著一絲病意,卻滿是平日無有的沉凝,“許久不見了。今日上郁家來,是為了何事?”
“自是為了探望微臣的未婚妻子。”裴璧云自如道,“不知太子殿下垂訪郁家,又是為了何事?”
寧重華拿余光打量他,道:“孤與你,是為了同一人而來。”
此言一出,院子里的氛圍就變得微妙起來。郁瀚文背上毛毛的,大喊一聲不妙——這啞巴太子怎么亂說話呢!他和晴若話都沒說過幾句的,怎么這架勢,仿佛是要搶著做若兒的丈夫呢?
“太、太子殿下……”郁瀚文連忙笑著打哈哈,“這話有些不合宜,舍妹都訂了親了……”郁瀚文心里苦的要命,膽戰(zhàn)心驚地打量著另一側(cè)的裴璧云,生怕裴璧云生了氣,不愿意繼續(xù)這樁婚事。
——這太子爺,怎么就又瞧上晴若了?
妹妹啊妹妹,你真是個(gè)紅顏禍水!
“晴若答應(yīng)嫁給你,不過是看在二姓聯(lián)姻的份上。”寧重華望著階下的裴璧云,眸子半闔。
裴璧云總是那樣溫潤模樣,神色寵辱不驚,仿佛無什么事可以打破他的優(yōu)雅從容。但寧重華知道,他那副如玉外表下有怎樣的城府。
能叫韋鷺洲都覺得棘手的人,定不是什么良善之輩。
裴家的家風(fēng),寧重華很清楚。晴若藏在琴音里的一點(diǎn)自由之心,裴家并無法容下。若晴若嫁過去了,等待她的,也只有慢慢泯滅那一息微火。
寧重華的鞋履,緩慢地踏下來,眸色也越發(fā)深沉:“她對你,并無分毫情意;你對她,亦所知甚少。但因著姓氏之故,不說是你,換了任何一個(gè)姓裴的人,她都會(huì)義無反顧地嫁過去。”
聽著太子的話,裴璧云淡淡地笑了:“太子殿下今天這是怎么了?忽然造訪郁家,還說這些奇怪的話。莫非是……選秀將近,因此心底歡欣雀躍?”
寧重華壓下喉口微癢,低聲道:“孤所說的話,你分明也清楚。她為何嫁給你,你心底自然也清楚。四大貴姓間的婚姻嫁娶,從來就不單單是男女二人之事……”說罷,便是一連串的咳嗽。
裴璧云面色微暗,唇角卻揚(yáng)起一道溫和笑容,緩緩道:“太子殿下連著咳嗽,想見是受了風(fēng)了。還不速速送太子殿下回宮,請個(gè)太醫(yī)來瞧瞧?若是驚動(dòng)了帝后,這罪責(zé)并非我等可承擔(dān)的。”
裴璧云的話,提醒了郁家的一干人。郁瀚文連忙上前勸道:“太子殿下,不如先去尋太醫(yī)看看身子吧。”
寧重華道:“不必了。孤……這就回宮了。”說罷,他深深看一眼裴璧云,嘴角扯起譏諷笑容,不再言語,廣袖一甩,徑自向著門前走去。
裴璧云溫雅一笑,朝他背影從容行禮,道:“恭送太子殿下。”
待寧重華離去后,裴璧云才直起了身子。他雖還掛著淡淡的笑,但眼底已有了一陣淺淺的陰霾。他轉(zhuǎn)向郁瀚文,道:“舅兄,若兒可在?璧云所尋得的好茶,想要親自送給若兒。”
“在的在的。”郁瀚文回過了神,道,“裴公子進(jìn)去便是。”
因晴若再過半年便要與璧云成婚,按照本朝習(xí)俗,他已不算是外人,讓她見見妹妹也無妨。更何況,別人的人品信不得,這裴璧云難道還信不得?他可真是真正的謙謙君子,端方無雙,絕不會(huì)對妹妹做出什么不軌之事來。
裴璧云跟著仆婦,到了辛夷院中。晴若正與棋兒偷偷說著太子的反常之處,見裴璧云來了,便行禮道:“裴公子安。”
“若兒。”裴璧云望了一眼走廊上的蘭草,道,“這些蘭草生得好,想必是你心靈手巧。”
晴若笑笑,說:“我笨得很。”
天還有些熱,她拿了柄團(tuán)扇。絳色紗地的扇面,半掩著她秀麗白皙的容顏。綴了玉的紅流蘇繩子輕輕地晃著,赤色的流蘇愈襯得她柔美婉然。
不自覺的,裴璧云就想到了方才寧重華所說的話。
“晴若答應(yīng)嫁給你,不過是看在二姓聯(lián)姻的份上。”
“她對你,并無分毫情意。你對她,亦所知甚少。但因著姓氏之故,不說是你,換了任何一個(gè)姓裴的人,她都會(huì)義無反顧地嫁過去。”
裴璧云的手微微攥起,面上笑容卻越發(fā)溫雅。“若兒。”他放緩聲音,問道,“我有一句詩,思來索去已久,還是想寫予你看。不知可有筆墨?”
晴若搖了下小團(tuán)扇,笑道:“自是有的。”說罷喚來丫鬟,“棋兒,筆墨伺候上了。”
裴璧云來到窗邊的矮桌前,挽起袖口,抬腕蘸了點(diǎn)兒墨。他沉思再三,道:“這句詩,我自己寫來不好看。”說罷,便將狼毫筆塞入晴若的手掌中,握住她纖纖素手,道,“我教你寫。”
晴若微驚一下,但也并未反抗。這人到底是她未來夫君,她遲早得習(xí)慣這般親密相處。于是,便依了他舉動(dòng),乖乖握著那支筆。
裴璧云的字本是雋秀的,但握著晴若的手時(shí),字便不大寫的好了,略顯得有些狂放。筆尖在上好的徽宣上游移,慢慢鋪陳開幾個(gè)大字。待字成后,晴若定睛一看,寫的是“皚如山上雪,皎若云間月”。
“我知道這一句。”晴若道,“這是卓文君的白頭吟。”
旋即,她便愣住了。卓文君的這一首中,最出名的是那句“愿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裴璧云只寫了第一句,她卻知道他想說什么。
“裴公子……”晴若的握著筆的手,略略有些發(fā)熱。
裴璧云擱下了筆,淡淡一笑,說:“若兒,我不會(huì)問你從前往事,勿論太子殿下誤會(huì)了什么,我都不介意。我只要你嫁予我后,一心一意,白頭不離。”
郁晴若重執(zhí)起了團(tuán)扇,半掩住面孔,小聲道:“情情愛愛的話,說的這樣大聲,羞不羞?”
裴璧云卻是少見的正經(jīng),扣住她手腕,笑問:“那你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
晴若點(diǎn)頭,面龐微緋,道:“既然是嫁人,那我當(dāng)然是對夫君一心一意,再無他想。”頓一頓,她補(bǔ)充道,“裴公子……若能如我父親一般,從不納妾,便是我最大心許。”
不過,她也不甚在意他當(dāng)真納妾,畢竟京城里如他父親那樣的男人很少,大多數(shù)人都是美妾無數(shù),子嗣豐厚。她若嫁給裴璧云,便是裴家將來的當(dāng)家主母,理應(yīng)讓裴家子嗣綿延。
裴璧云道:“我不會(huì)納妾。”
晴若笑:“那真是再好不過了。”
裴璧云望著她巧笑倩兮的容顏,喉頭微微一動(dòng)。下一刻,他推開那柄團(tuán)扇,俯身親吻了郁晴若柔軟的唇角,像是在吻一朵嬌嫩的花。
日光斜照,絳色的團(tuán)扇半透光縷,女子愕然的眼眸被紗扇遮著,似有似無。
作者有話要說: 恭喜裴裴初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