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晴若當(dāng)然不可能乖乖收下肅間王的饋贈。
不說這是一個巨大人情, 光是郁家的規(guī)矩, 便不會容得她收受外人的禮物。于是, 她道:“王爺雖盛情,但晴若卻不能受。若是王爺一定要送,晴若只能命人變賣了這些衣物, 再以王爺?shù)拿x,將所獲財物捐給百姓, 如何?”
聽語氣,是打定了主意不答應(yīng)。韋鷺洲有些索然無味,道:“你總是在莫名的小事上固執(zhí)。”
晴若笑笑, 將斗笠下的紗帷半卷,露出一個秀麗的下巴尖兒, 偷眼望外頭燈花景色:“大哥, 我們出來的也夠久了,快點回家吧。再晚, 就要叫母親察覺了。”
郁瀚文是巴不得離韋鷺洲越遠(yuǎn)越好, 當(dāng)即便叫小廝去把馬車趕來。郁天涯的神態(tài)略有恍惚, 但郁瀚文可不顧這些,直截把他拽上了馬車。
三人回了郁府, 剛過門廳, 便聽得孔氏尖細(xì)的嗓子傳來:“站住!瀚文, 你帶你妹妹去哪兒了?”
只見孔氏攜著榮媽媽,怒氣沖沖地站在影壁旁,訓(xùn)斥道:“琳瑯都一五一十地說了!你帶若兒去大街上了是不是?我們郁家女兒, 怎么可以在外頭拋頭露面?!真是規(guī)矩都沒有了!你這是害了若兒!裴家知道了,一定會生氣。”
郁瀚文爭辯道:“母親,瀚文高升本是喜事,請妹妹吃點兒好菜又何妨?”
孔氏卻不依不饒的:“不成!我們郁家女兒,決不可在外頭拋頭露面。”說罷,便轉(zhuǎn)向晴若,“若兒,你哥哥胡鬧,你也跟著一起胡鬧。看來,你也得重抄《女戒》了。”
郁晴若聽得母親一聲聲教訓(xùn),不知為何,心底滿是沉悶。
郁天涯在旁,小聲嘀咕道:“姐姐不過是吃個飯,也不算是拋頭露面……”
換作從前,郁晴若只會老老實實地聽?wèi){母親教訓(xùn),不言不語、端莊嫻靜;但今日卻恰好相反,有一股反抗的念頭,從她的心底涌了出來。
“母親,裴家的瑾瑜妹妹也常在外頭走動,不僅如此,她還騎馬、打球,厲害的很。”晴若蹙起秀眉,溫柔勸道,“若兒亦知道,母親是為了我好。但哥哥本也是好意,母親是否可寬限一面?”
孔氏聞言,吃了一驚——從來乖巧嫻靜的女兒,怎會與自己頂罪?:“你竟敢頂母親的嘴了!當(dāng)真是無法無天。裴瑾瑜是裴瑾瑜,他裴家權(quán)勢顯赫,父兄愿寵著,可咱們郁家…咱們郁家,卻有自己的規(guī)矩!”
孔氏生怕她出了門,叫百姓撞見了容顏,壞了規(guī)矩,此事傳到裴家耳朵里,會讓裴夫人不喜。思來想去,她道:“福媽媽、榮媽媽,讓大小姐去祠堂里跪一個時辰。”但孔氏到底有些心疼,道,“罷了,跪半個時辰吧。若兒,你好好想想,到底錯在何處!”
郁瀚文有些不豫,道:“若母親要讓妹妹跪,那瀚文也一道去跪。”
“站住!”孔氏道,“你又跪什么?”
郁瀚文道:“是我?guī)妹贸鲩T的,當(dāng)然是我的錯。”
孔氏氣得咬牙:“真是瞎攪和!”
郁瀚文道:“瀚文一道跪著去了!若兒跪多久,瀚文便跪多久。”
孔氏心疼兒子,無可奈何,道:“罷了,罷了。這次就先算了。但絕不能有下次,我郁氏女兒自有規(guī)矩,不能隨意在街上拋頭露面,叫那些平頭百姓將你的面容看了去。這一回若不是琳瑯告訴了我,我都不知道你二人竟如此膽大包天!這可萬萬不能叫裴家知道了……”
見不用罰跪,晴若微微舒了口氣。但隨之而來的,便是淡淡的悵惘——哥哥一旦要跪,一切懲罰便都取消了。什么時候,她才能與哥哥有相同的分量呢?
但是,這是不可能的吧……
過了幾日。
東宮。
寧重華初初回京時,感了風(fēng)寒,之后就病了幾天。這些時日,他一直是在榻上度過的,白日里還裹著毯子不見風(fēng)。
袁后盤算了一下,發(fā)覺這已是寧重華今年生的第四場病,心里著實是有些七上八下的。
“重華,你這病,興許是福氣不足所致。”袁皇后坐在寧重華的榻前,滿面狐疑,“若不然,怎么好好的,便平白無故地生起病來?還是早早娶妻,找個與你相襯的妻子,替你沖喜為好。”
寧重華擱下手中琴譜,蹙眉道:“母妃,沖喜乃民間舊俗。堂堂天家皇室,怎能信這種東西?”
袁后本是將信將疑,但寧重華一反駁,她心底便有所不滿,非要壓著寧重華一頭,遂道:“不必說了,你遲早都要娶妻,趁著這一會兒,趕緊把正妃、側(cè)妃都立了。”
“母后!”寧重華微驚,揭了毯子想要起身,但袁皇后卻冷哼一聲,自顧自離去了。
寧重華咳嗽一陣,拿茶潤了潤生澀喉嚨,艱難道:“母后定是等不及,想要那袁氏女嫁入東宮了。”說罷,他對身旁侍從道,“去取紙筆來,孤要給郁家小姐寫一封信。”
桌上燭芯泛白,鶴嘴香爐中淡煙裊裊。寧重華斟酌許久,終于下筆寫了一列字。他深知郁家重規(guī)矩,這封信若叫旁人得到了,晴若定會陷入麻煩之中;因此只寫寥寥數(shù)筆,免得叫旁人窺伺得天機(jī)。
待終筆罷了,寧重華仔細(xì)封上書信,遞交給身邊宮人,叮囑道:“此信一定要送到郁大小姐手中。”
只可惜,這封信卻始終未能有回音。
寧重華心思焦急,郁結(jié)于心,病情險些又犯了。在榻上熬了些時日,他誰也不理,什么話也不說,心底則越想越覺得無望。
昔年他寫信去,或多或少的,郁晴若都會有所回信。偶爾是一句“兩心相悅”,偶爾是一句“身在此,心在彼”。雖只簡單一句,卻足叫寧重華繼續(xù)堅持下去。可如今,卻是一字半言也沒有。
思及此處,寧重華無法再平靜下來。
身子稍稍好了些,他便對身旁侍從道:“準(zhǔn)備一下,孤要去郁家。”
京城的夏秋之交,依舊是有些熱,偶爾才會有些不咸不淡的涼風(fēng)。郁家的池子里,荷盤謝綠,粉艷無蹤。天剛剛涼了星點兒,郁家便從宮里得了消息,說袁后緊趕著要給太子選妻了。
孔氏聽聞,略略驚詫——先前宮中倒是一直明著暗著有消息,說是今年定要給太子定下正妻,但趕上太子連著生了幾場病,這事兒也就耽擱了。這會這么突然地傳了消息來,時間又緊巴巴的,著實是有些奇怪。郁老爺派人去打聽了下,方知道是太子剛回京城便又病了,陛下這才急了眼,想趕緊娶個太子妃回東宮,興許還能如民間所說的一般給太子沖沖喜。
這一回選秀雖急,但郁家卻全然不打算送女兒入宮去參選。為了防琳瑯鬧騰,孔氏壓根就沒將此事說給琳瑯聽,還叫闔府人都瞞著琳瑯此事,只說宮里沒提選秀的事兒。琳瑯來問了三五回,孔氏煩了,索性將她關(guān)在屋里頭,除了她貼身的蓮子,其他什么人都不讓見。
郁晴若也不知道選秀的事,只全心全意伺弄著自己的蘭草。七月又稱蘭月,前后正是許多蘭花開放時節(jié),這些不名貴卻難伺候的小玩意,將她的時間占據(jù)的滿滿。她最愛的蘭名為“黃殿客”,號蘭中的碧玉西施,干高葉瘦,分外惹人憐愛。
這一日,她方伺弄完一盆黃殿客,正坐在廊上,拿帕子擦著手,忽聽得辛夷院外頭傳來一陣匆匆驚呼:“殿下!您不可進(jìn)來,這乃是女子內(nèi)院,不成體統(tǒng)……”
晴若詫異一番,問:“是誰在外頭大呼小叫的?”
下一刻,便見得一道修長人影步了進(jìn)來。那男子身子瘦挺,面龐微有些病氣,眼底卻火焰似的亮堂。見了晴若坐在廊上,他二話不說,直奔過來,問道:“晴若,你為何不回孤的信?你若是再這樣拖下去,連孤也無能為力了……”
是太子寧重華。
郁晴若微驚一下,起身攜著一群丫鬟齊齊行禮,道:“太子殿下這般急匆匆的,是為了什么?”她給了個臺階,笑道,“此處乃郁家內(nèi)院,女眷眾多,太子殿下入內(nèi)多有不便。若是太子與哥哥有什么要商議的,不如去前廳坐坐吧?”
寧重華蹙眉,咳嗽一陣,羸羸道:“晴若,事已至此,你竟還這樣趕孤走?孤且問你,那封信,你為何不回?”他的神色,好似在期盼什么。
郁晴若當(dāng)真是莫名其妙:“什么信?”
寧重華抑住咳嗽的念頭,緊緊盯著他,從唇齒間艱難地擠出話語。道:“昔年我寫信給你,你從來都會回。為何如今卻無只字半語的音訊?”
晴若向他一禮,道:“太子殿下想必是誤會了什么罷?晴若從不曾收到您的信,更無從談回信。晴若從來深居閨中,是萬萬不可與外男書信往來的。”
寧重華微微晃了下身子,面色蒼白。他盯著晴若的面容,想要尋出分毫說謊的痕跡,但偏偏她面容真誠,混不似作假。
“當(dāng)、當(dāng)真……?”寧重華問,神采黯淡。
“千真萬確。”晴若垂頭道,“沒有只字虛假。”
見晴若這樣言之鑿鑿,寧重華腳步微微踉蹌一下。下意識地,他便連著咳了好一陣子,面龐泛上病態(tài)的潮紅。
——這,到底是怎么了?
難道,當(dāng)真是他的信,從未送到郁晴若的手中?從頭到尾,這一切都是他的一廂情愿?那……那個與他書信相通、自稱晴若之人,又是誰?若當(dāng)真是晴若,她如今矢口否認(rèn),可是因為……她已對自己,死了心?
無論是哪一個可能,都叫寧重華覺得心上微微刺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