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和尚長嘆一聲,繼而哈哈大笑。寶玉見此形狀,心中大動,打拱道:“弟子愚頑。若仙師知道其中的來龍去脈,還乞不吝賜教。”那僧道:“吾乃茫茫大士也。當日吾同渺渺真人攜公子幻形歷世,卻不期公子今日坎坷如此。也罷,吾就將諸事告訴公子。公子的真身并非凡人,乃是上古時女媧娘娘遺于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的一塊石頭。只因要了卻一段奇緣,才托身公子而下凡歷世。”
寶玉一聽此言,如聽神魔外傳一般,驚得不禁倒退一步,張口結(jié)舌,半日難言。那僧見寶玉如此形狀,笑道:“公子吃驚,也是常理。待吾細細說來,公子自解其情。當日吾同渺渺真人云游四方,一日來到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巧遇公子。因內(nèi)中干連一段奇緣,吾二人便攜你下山。后來你托胎于榮國府王氏夫人,成了榮國府的嫡孫。這便是你前世今生的緣起。”
賈寶玉雖自來覺得那塊通靈寶玉頗為蹊蹺,但是從來不曾想過自己有如此來歷,早已驚得目瞪口呆。低頭細想歷來之事,又細思和尚之言,方覺醍醐灌頂、茅塞頓開,相信此和尚所言不虛。乃倒身下拜道:“仙師在上,請受弟子一拜!”那僧忙攙寶玉起來,道:“如今雖說前緣已了,但你塵緣未盡,所以斷不可有投河之舉。”
寶玉緩緩地向前走了幾步,眼睛看著遠方,輕輕地道:“我心早已失去,如今我徒有皮囊而已,只盼早日一死。”那和尚嗟嘆道:“天意如此,也違拗不得。也罷,你就隨吾一起走吧。”說罷,二人飄然而去。
賈寶玉只覺如夢如幻,也不知過了多久來到一座高山。只見蒼松翠柏、云遮霧罩。上得山來,見一座寺廟,上書榮法寺。那茫茫大士每日和寺里的和尚們談經(jīng)論道。寶玉或去聽談講,或在禪房中獨坐,不覺已將近一月。
這日茫茫大士告別眾僧,帶著寶玉下山來,徑往北邙山而去。一日來到北邙山,見一道人正倚在一塊大石頭上捕虱。
那道人見二人上來,忙迎上前來撫掌大笑道:“勞頓勞頓!吾算定今日大士到來,故在此恭候。”茫茫大士也哈哈大笑道:“道兄神機妙算!讓道兄久等了!”又笑道:“道兄,看我把誰帶來了。”寶玉早已拜伏在地。那道人邊攙起寶玉,邊笑道:“奇妙奇妙!合應(yīng)天數(shù),真是分毫不差。如今三劼已歷,塵緣已了,吾等正好同去太虛幻境。”二人大笑,攜了寶玉,把袖子一揮,騰云駕霧而去。
一時來到太虛幻境。那通靈寶玉故地重游,竟豁然開朗,當日神游太虛幻境時諸般情景皆歷歷在目,甚至連看過的冊籍也盡皆現(xiàn)于腦海。回想一回,恍然大悟,今日方解得那些冊籍上的玄機,不禁失聲嚎哭起來。
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見通靈寶玉淚流滿面,哭得好不傷心,忙問道:“石兄因何忽然嚎啕大哭?敢是悲塵緣已盡,而今不得已返真乎?”通靈寶玉哭道:“非也。二位仙師有所不知,當日我曾神游此地,承蒙仙姑厚愛,不但待我以美酒佳肴,更讓我閱覽‘金陵十二釵’冊籍。我當日雖曾逐冊翻閱,但是不解其中之意。今日故地重游,忽想起冊籍中的言語,方才領(lǐng)略其中深意,故而痛哭。”二人聽罷,也嗟嘆不已,道:“烏云濁霧,虎豹豺狼。諸芳散盡,亦非偶然。而今已是煙消云散,石兄也宜漸次釋懷才是。”
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勸解了通靈寶玉一番,方來至警幻仙姑案下。二人見過警幻仙姑,畢呈前情。警幻仙姑道:“承蒙二位仙師用心,不辭勞苦,攜他經(jīng)歷幻緣。如今既已了卻前緣,也該返璞歸真了。”說罷,令仙童取過籍冊,銷了名號。
警幻仙姑留飲,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謝道:“多謝仙姑盛情!只是如今要送這石頭復回青埂峰下。他日再來相擾。”說罷,二人謝過警幻仙姑,袖了通靈寶玉徑往大荒山而來。
且說那通靈寶玉一路悲戚,也無心去管別個。一日來到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茫茫大士拿出通靈寶玉,笑道:“石兄,當日離開這里,一去二十一載有余,這可終于回來了。如今石兄且潛心修煉。吾二人去也。”那石頭稽首再拜,道:“多謝二位仙師不嫌愚頑,一路提攜,就此謝過!”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別過通靈寶玉,一路去了。
這里通靈寶玉獨臥于青埂峰下,日日悲泣。一日突發(fā)靈感,想道:“我這一番幻形歷世,雖說碌碌無為,卻也算經(jīng)了些世故,見了些世面。況遇到的那些姐妹皆是鐘靈毓秀,山川日月之精華。我何不把所見所聞一一記述了,也不枉走了這一遭。”想畢,立時開始動手,先把自己的身體放大,然后一筆一畫地在身體上篆刻起來。
二十一年來的富貴貧賤、愛恨情仇,可謂刻骨銘心。那石頭寫到傷心處每每淚如雨下,不能自己。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也不知過了幾時,石頭終于刻完了,就名曰《石頭記》。
后來空空道人將此《石頭記》攜入紅塵。后經(jīng)曹雪芹增刪削改,嘔心瀝血十載有余,改書名為《紅樓夢》。
真是“一篇刻骨文,萬般皆是淚。不經(jīng)生死情,難解其中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