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wèi)大俠。」端木蓉見衛(wèi)莊身亡,這才走了過來,蹲下身去對衛(wèi)莊的尸首說道:「你三番兩次救我性命,我端木蓉?zé)o以回報,如今完成你最后心愿,也好叫你瞑目。」說罷取出懷中刀刃,一刀戳向衛(wèi)莊的頭頂。珂月不知端木蓉要干么,只嚇得大叫。辛雁雁也怕得花容失色,躲到了荊天明身后。
端木蓉剖開衛(wèi)莊頭骨接縫處,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她為衛(wèi)莊治療的傷口。端木蓉取出那根依舊深深埋藏在衛(wèi)莊腦中的半根紫藤花木簪,順手拋在地上,說道:「論請問愛傻子才干這種事情。如今我為你取出禍首,如有來世,你定當自由如天上鴻雁。」端木蓉隨手在身上擦去血跡,扭頭對荊天明、珂月、辛雁雁說道:「這人的尸首就麻煩你們幾個埋了吧,暴尸荒野的話,可是會讓人生病的。」說罷,起身便走。
「端木姑姑,你要去哪兒」珂月見她頭也不回地走了,慌忙問道。但端木蓉畢竟沒有回答,隨著她的肚子「咕嚕咕嚕」地嗚響,端木蓉已經(jīng)知道自己心靈中缺失的部分是什么了。「想必是一只鹵地油嫩的雞腿吧」端木蓉舔舔嘴巴,走得更快了。
端木蓉這一走,樹林里就只剩下了荊天明、珂月,還有辛雁雁。對這三人來說,這真是天底下最尷尬的場面,三人索性都不說話,只是低頭挖土掘坑,好埋葬衛(wèi)莊的尸身。「想來也真奇怪,沒想到有一天我會親手埋葬衛(wèi)莊。」荊天明一邊挖洞,一面回想,「這人本來是仇敵,為了殺年幼的我滅口,不惜千里奔波。是打何時開始,我居然不恨他了甚至甚至有點敬重他了」
珂月心中想得完全不是這么一回事。「衛(wèi)大叔,你這個混蛋」珂月用力掘土,好消去心中的憤怒,眼里卻含著淚水,「你既然不愛白芊紅,又干么娶她既然娶了人家,又不好好對她。我若是白芊紅的話,也會一刀殺了你。臭大叔死大叔」珂月想到這里忍不住又望向衛(wèi)莊的尸首,心中悄悄對衛(wèi)莊祝福道,「衛(wèi)大叔,你在天之靈,定然要保佑我們珂月如今已然明白,定不會重蹈大叔的覆轍。大叔,你看著吧」
當三人合力將最后一把土灑在衛(wèi)莊簡陋的墳上,珂月突兀地對辛雁雁說道:「辛姑娘,我知道你心中也是喜歡荊大哥的。不過,我要讓你知道,無論如何,這輩子我都不會再離開荊大哥一步。」珂月這話等于是以身相許,荊天明心中又驚又喜,卻不想當著辛雁雁的面說出口來。「你」辛雁雁嚇了一跳,「你這妖女說什么」
「你別打岔,荊大哥也是。」珂月回頭瞪了荊天明一眼,又道:「你們兩個人仔細聽我說就是了。我要說的是,我珂月無論有多難多苦,這輩子將不會離開你荊天明。但是有衛(wèi)大叔的例子還有我外公與姜婆婆白芊紅這些人擺在前面;總之,所以我要說的是」珂月深深吸氣,語不驚人死不休地說道:「我珂月毫不忌諱,如果你辛雁雁也愿意與荊大哥長相廝守的話,我珂月愿意二女共侍一夫。好啦,眼睛別睜這么大,我到旁邊去,給你們一點兒空間,商量一下。」說罷便獨自走入林中,直到再也聽不到兩人對話,這才站住腳。沒想到自己一停下腳步,眼淚就不爭氣地流了下來,珂月安慰自己道:「我沒錯,絕對沒錯,誰都不應(yīng)該受這種苦,相愛的人有機會就應(yīng)該在一起。衛(wèi)大叔,我說的對嗎」珂月忍不住抬眼望天問道。
荊天明萬萬沒想到會有這一天,珂月居然當面允諾自己,愿意與辛雁雁共同嫁與自己為妻,只不知道辛雁雁肯不肯委屈「雁兒,你你怎么說」
「我」上回姜婆婆逼自己與陸元鼎成親之時,辛雁雁其實已經(jīng)親口表明是鐘情于荊天明的,之時礙于他與珂月之間的情愫。辛雁雁在一旁目睹衛(wèi)莊過世、白芊紅發(fā)瘋,也隱隱約約能夠體會到珂月為什么說這些話。「荊大哥我我」辛雁雁出身武林世家,也算大家閨秀,自不像珂月那般爽快,一句話是指反反復(fù)復(fù)在口中回蕩,就是說不出來。只急得荊天明心中如受油煎。
「雁兒,我其實很早以前便喜歡你了。」荊天明知她臉薄,索性自己先開口,「你愿意和我相守一輩子嗎如果你愿意,我荊天明對天發(fā)誓,絕不負你。」
「我我愿意。」辛雁雁紅著臉,好不容易才將這句話說了出口,「即使即使是與珂月那妖女不,與珂月姑娘一起,我也愿意追隨荊大哥的。」
荊天明此刻腦中如有雷炸,他是歡喜得過頭了,在辛雁雁面前向來風(fēng)趣、機靈的荊天明,居然像傻子一樣地笑了,「太好了太好了」荊天明喜上眉梢,握著辛雁雁的手道:「我尚未與月兒商量過,但我想她不會有異議的。如今我只剩下一件事尚未完成,等我回鬼谷一趟,早則三日,遲則五日,你、我還有珂月,我們?nèi)吮憧梢黄疬h走高飛,離開這個機巧詭詐的世界。」
「你你說什么」辛雁雁原本還高高興興聽著,突然變了臉色,問道:「什么遠走高飛你要去哪里」荊天明卻沒有感覺到辛雁雁的異樣,還是滿腔高興地說道:「我早打算遠離江湖,不再管這些閑事。什么好人、壞人,實在難以分辨」
「荊大哥你胡說些什么」
辛雁雁等不及聽完,便怒道:「好不容易毀去了長生不老藥,又查明了鬼谷的所在、虛實。此刻正是有志之士大展拳腳,有才之人貢獻一己之力的時候,你怎能萌生退隱江湖的念頭」
「雁兒你」荊天明從沒見過辛雁雁剛烈的這一面,他知道辛雁雁是個正直、是非分明、勇往直前的人;但他直到此刻才知道,辛雁雁心中的伴侶也必須是一個心懷大志、不畏艱難、奮勇向前的人。
「荊大哥你」辛雁雁正氣凜然地說道:「你你身為荊軻之子,又能接近秦王,將來能做的事情比其他任何人都多,只怕連儒家掌教劉畢、楚軍首領(lǐng)項羽都不及你。你聽雁兒的勸,別在這時候臨陣脫逃。仙藥已毀,秦王再沒有幾年好活了,天下即將動蕩不安。你留下來,留下來與雁兒一起一起」說到這里,辛雁雁以期待的眼神望著荊天明,但荊天明的神色卻讓她忍不住舉袖拭淚。
「雁兒,我我不能。」荊天明坦白相告。他已經(jīng)太累太累了。
「荊大哥你你太讓我失望了」辛雁雁正色斥責(zé)荊天明,眼角卻掉下淚來。她自幼受父親辛屈節(jié)嚴訓(xùn),務(wù)必以天下為己任,為了保住白玉、抵御鬼谷,整個八卦門犧牲了不知多少兄弟。「我我明白了。我只想問一句,荊大哥,你絕不能留下來,與我八卦門、蒼松派、儒家、墨家兄弟一起嗎」
荊天明沒有回答,只是注視著辛雁雁的秀美而堅毅的臉龐;他突然有一種感覺,此時此刻只怕是這輩子最后一次見到這張臉了。
「既既如此那那我去了。」辛雁雁強自振作,依照自己的心意,強迫自己扭頭離去。她向前走出幾步,便聽到荊天明的聲音從身后傳來:「雁兒,你如反悔,五天后的清晨,我在這兒等你。日出三刻后,你如不來,我便走了。」辛雁雁沒有回話,只是堅定不移地向前走。她心中凄楚、不舍、依戀、失望、憤怒、欣羨、不以為然、掙扎猶豫、悵然無奈,種種情緒翻來覆去。又好像看到自己愛煞了的荊天明,與珂月手牽著手,慢步在田野之間。一陣風(fēng)吹來,她心痛還在,但臉上已經(jīng)沒有了淚痕,只是漸行漸遠,漸行漸遠,直奔向她心中美好的未來。
當珂月從林中走回,見到只剩荊天明一人,真是百思不得其解。珂月不明白辛雁雁是為了什么拋棄了荊天明,但她也沒有任何話好安慰,任何話都是多的。荊天明與珂月一同在衛(wèi)莊墳前鞠躬,然后掉頭回返仙山圣域。荊天明雖然沒有提及,但珂月隱約明白。
在仙山深處,最最黑暗的角落,有一個人即將從十日醉的威力中醒來
在仙山圣域深處的黑暗中,秦王獨坐。他身邊的膏燭也獨自燃燒著。他并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只明白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過這么舒坦的感覺了。
秦王靜靜地等待。等待荊天明的來臨。等待長生不老藥的功效發(fā)作。
約莫是傍晚時分,荊天明終于來到。
「衛(wèi)莊呢你沒有帶他一起回來」秦王抬起臉龐,直視荊天明。
「沒有。」荊天明沒料到秦王一開口先問的竟然是衛(wèi)莊的事。
「那么衛(wèi)莊他是真的死了」
「是。」
秦王臉上現(xiàn)出一抹茫然神色,怔了半晌,又道:「他是這世界上,我唯一一個允許帶著兵器靠近我的人。」
「我知道。」
「那么從今以后沒有人可以保護我了沒人能真正保護我我已經(jīng)服下了長生不老藥,我永遠永遠不會死但還有很多人想殺我,我隨時都有性命之憂,我隨時都有可能會死若是如此,這仙藥還有什么用」
荊天明默不作聲,正猶豫著到底該不該告訴秦王他服下的仙藥是假的。秦王嘴角微牽,已經(jīng)轉(zhuǎn)憂為喜,「沒關(guān)系,能有第一個衛(wèi)莊,我自然能找到第二個。天明,你可知一個凡人之身成仙之際會發(fā)生什么變化」秦王仔細地觀察自己的手、自己的臉,它們卻像平時一般,沒有絲毫變化。「不知道吧我也不知道,就連端木蓉、烏斷她們也不知道,這世上無人知曉,因為從來不曾有人吃過長生不老藥。天明,你可曾見過神仙嗎」
不知為何荊天明忽然想起風(fēng)樸子,想起神都山上那只羽毛斑斕的鳳凰為他落淚悲啼,他心中一陣悵然,「風(fēng)樸子老前輩仙逝之際有翔鳥哀悼,卻不知父王死時會有多少人為其悲鳴又有多少人將拊手稱慶」荊天明走近秦王身邊,誠懇地說道:「我不明白,你為什么拼了命要當神仙」
「有什么不明白的。」秦王伸手向四方輪流指去,「你瞧,這邊、這邊、還有那邊,這東南西北四方,放眼所及都是秦朝的國土,都是我的國土我打下的國土什么楚國、趙國、齊國都滅了,都被我滅了」
「這不正是你的希望」荊天明面露痛楚地說道。
「才不是我要的是征戰(zhàn),要的是對手。」秦王的表情只有比荊天明更痛苦,抱著頭低吼道:「我不想、也不能跟我自己作戰(zhàn)因為因為天明,我的兒子,你知道,你知道的,我不是我不是我自己的對手啊。啊啊啊啊」
「沒關(guān)系的,你冷靜點。」
「打不過,我打不過我自己。」秦王如孩童般泣道,拉住了荊天明的手,「我寧可成為神仙,領(lǐng)著鬼谷里這四色鬼面子弟兵們打到天上去對我要打到天上去,天上一定還有敵人,一定還有對手在等我。」秦王拍了拍胸脯,「這個我就能到天上去了。哈哈哈哈哈哈等藥效發(fā)作,只等藥效發(fā)作了哈哈哈」
「是啊,只等藥效發(fā)作了。爹,父王,您先躺一躺。」荊天明雙目含淚,將隱藏在他心底多年,那些對秦王的思念與仰慕,都寄托在這一聲「父王」之中了。
「你叫我爹你喊我父王」秦王大喜,便依著荊天明的話躺了下來,「沒錯、沒錯。我是得休息一下,說不定躺一下,長生不老藥的藥效馬上就會發(fā)作了。」
「是啊,爹,您等等,藥效馬上發(fā)作了。」荊天明凝視著雙目緊閉的秦王,輕輕握住了他的手,低聲道:「長生不老藥很快就有用了。這么多年來,爹,您受了這么多苦。兒子幾日能為您做的,也只有這個了。」荊天明伸出兩指,在秦王左手手腕內(nèi)側(cè),也就是前些日子端木蓉教導(dǎo)他救助衛(wèi)莊時指出的三陰匯聚之處,透過右手兩指,荊天明靜靜地將自己的內(nèi)力,如絲如水般涓滴注入了秦王體內(nèi)。秦王只覺得全身暖烘烘的,無比舒暢,忍不住喃喃說道:「我覺得藥效好像開始發(fā)作了,我覺得好困好困。」
「是啊,您就要成仙了。」荊天明溫和地說道:「您睡吧,睡一會兒,我會在您身邊陪您的。」
「嗯。天明,你不要走,你武功高強要代替衛(wèi)莊保護保護父王」秦王話沒說完已經(jīng)沉沉睡去。荊天明見秦王睡著,便站起身來,跪了下去,磕了幾個頭,顫聲說道:「爹,兒子今日一來為父母親報仇,二來也為了報答父王過去多年的養(yǎng)育之恩;只盼父王受苦的日子別太長,早早解脫,再也不用擔(dān)驚受怕。爹,兒子能為您做到的只有這個了。」說罷,復(fù)又在秦王左手手腕內(nèi)側(cè)拍了一下。這回卻是以自己的內(nèi)勁,震傷了秦王的心脈。他兩指戳去旋即收回,外表上絕無跡可尋,以秦王如今年歲體力,至多撐不過一個月壽命。
荊天明靜靜坐在依舊熟睡的秦王身邊。這么做,是他自己的主意,完全沒有跟任何人商量,即便是珂月也不知道。龍蟒雙雄湯祖德的死,改變了荊天明對父親荊軻的看法;秦王對死亡的恐懼,又扭轉(zhuǎn)了自己對生命的體悟。
荊天明握住了秦王尚且冰冷的手,心中盡是惋惜。如此英雄,最終仍舊輸給了他自己。「爹。」荊天明站起身來,在心底輕輕對兩位父親說道,「是的,我有兩位父親。一個如正午的烈日,光耀大地,甚至殘酷苛刻;一個如夜中的圓月,在黑暗中為人指引出道路。不管是如日般光輝的父親也好,如月華般的父親也罷,你們都將成為百年千年后的世人唱誦不已的絕世人物。但是我在日光月華照耀下的我,只愿意做一股清風(fēng),秋毫無犯地拂過大地。請原諒你們的兒子,如果我這樣將使你們失望的話」
夜愈來愈深了,荊天明悄無聲息地離開了秦王。風(fēng)是這么冰涼。珂月立在圣域西甬道外,看見荊天明自黑暗中緩緩現(xiàn)身,走到她面前。
「月兒。」荊天明的神色蒼涼且疲憊,「你怎么來了你怎知我在這兒」
珂月沒有言聲,只是微笑,「我知道,我自然知道的。」她上前張開雙臂,輕輕地抱住了荊天明,像是一個母親擁抱孩子那般溫柔。荊天明低頭靠在珂月肩上,開始無聲地大哭。「噓噓」珂月輕輕發(fā)出這樣的聲音,一手摸著荊天明的頭,一手拍撫著荊天明的強壯背脊,柔聲安慰道:「沒事了、沒事了。」
第二天離去之前,珂月與荊天明在約定好的地方等待著。但直至日落,辛雁雁終究是沒有出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