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重雪不放心地跟了出去，這谷太大，周梨又不在她一貫待的地方，他尋了半天也沒尋著。結(jié)果翌日早晨，他回到山洞，發(fā)覺少了一套周梨的衣服。沒多久，洗過澡的周梨就穿著這套衣服歸來。江重雪問她話，她囁嚅不答，把劍一提，借口去練功了。

接下來的幾天里，江重雪就看到她變著法兒的換衣服，每次換下來的衣服都是洗凈了才帶回來的，身上一股子清泉氣息。他只能皺著眉頭看她整日里紅著臉忙碌地抱著衣裳進進出出，還非要說是練劍出了汗才換的。他鼻子靈，即便周梨洗澡洗的渾身清爽，但也叫他聞出了一絲異樣的味道，每次想拉住她細問，她就像只受驚的兔子，噌地跳開了。

直到四五天后，這古怪的狀況才算消失。周梨臉上緊張的神色也緩和了，照舊和以前一樣練劍吃飯。江重雪看她一臉紅潤實在不像是受傷有病的樣子，也就把這怪事當做是她不小心被雷劈了發(fā)了瘋病。

可就在他幾乎要忘記的時候，周梨竟然又開始重蹈覆轍了。

江重雪支著腦袋頗為頭疼，直到腦袋瓜里靈光一現(xiàn)，他驀地跳起來，想到了什么。

距離周梨上次發(fā)病和這次發(fā)病的間隔，他粗粗算來，正好一月有余。

江重雪把她做的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像串珠子一樣串起來，總算得出結(jié)論。

要說昔年在金刀堂內(nèi)也是有女弟子的，而這些女弟子每個月總有那么幾天要賴在房間里，爹娘竟然也不罵她們偷懶。那時候他尚且年幼，未能開化，等年歲長了，師兄弟們偷偷買回來的春宮圖秘戲圖滿天飛的時候，他雖然也很嫌棄他們低俗得很，但也耐不住心癢地偷看過兩眼，加之人的天性使然，隱約就知道了其中的原因。

一般女子來月水是十五六歲，周梨以前吃不飽穿不暖，營養(yǎng)不足，難以跟上身體的發(fā)育，所以晚了些，她也沒人與她說過，因而不知。

江重雪一經(jīng)相通，連忙就出洞去找她，把人找到了，結(jié)果話在舌尖醞釀了幾遍，快要釀爛了也沒說出口。

他好歹是個大男人，要怎么開口。

“咳，阿梨，你那個流血其實是因為……”

他話沒說完，周梨轉(zhuǎn)身飛進了草叢，一個字也不想聽了。

江重雪臉部微抽，打算給她一個心理準備，晚上再好好與她說。

誰知晚上的時候周梨沒有回山洞，而是趁著夜色踏上了玄鐵樁，去踩一株火靈芝。

她很堅定且認真地覺得，自己一定是得病了，而且得的一定是不治之癥。

梅山上的火靈芝是世上絕無僅有的珍貴藥材，傳聞能治百病，習武之人食之，可提升功力，極其稀有，是武林中人夢寐以求的寶物。可惜它偏偏只長在了求醉城的地界上，故而沒人敢來采擷。靈芝雖珍貴，但為它被哥舒似情打死就得不償失了。

周梨曾在某個契機里得知它生長的地方，采過一株，分了三瓣，自己與江重雪還有聶不凡各得一瓣。如今再去尋時，沒有費多少力氣。

峽谷峭壁的山縫間，一朵深赭石色的靈芝覆著漆樣光澤，被月色一照，妖艷幽紅，似沐著血。

周梨撥開繁雜的草木看到它時，露出了笑意。幾年不見，果然又開了一株。她習慣性地把劍提了提，騰身向上一躍，腳尖勾住了樹枝，再借了這力把自己甩出去，還在半空中就迫不及待地向火靈芝伸出了手。

就在這時候，她突然聞到清幽的沉水香味，一襲白袍掠眼閃過，她被那香在鼻端繞了一匝，眼前一晃，旋即山縫里的火靈芝就沒了影。她大驚之下落回地面，抬頭就迎上了一雙湖水深潭般的眼睛。

來人白衣若雪，即便行走的是泥濘山路，靴子上也不沾一點塵土。手握一柄朔月劍，劍鞘銀白。他不聲不響，氣度縹緲，林間流淌的風都仿佛為之歇止，近到他身側(cè)時柔柔一蕩，消于無痕了。

周梨慢慢睜大了眼睛，險些背氣。

千算萬算，怎么也算不到竟然會在這里遇到楚墨白。

不是，奇怪了，他是怎么上來的？

梅山上的崗哨與陷阱可是花了江重雪很長時間才摸透的，這人竟然孤身而來，而且沒引起求醉城的注意，不得不說一句藝高人膽大。

楚墨白低頭看了眼手中完好無缺的火靈芝，這才把目光轉(zhuǎn)移到周梨身上。四年的時間未在他身上留下絲毫痕跡，還是四年前他謫仙般地降在城頭火光中的模樣，不染一點紅塵煙火氣，實在要說有什么改變，是他身上的氣質(zhì)較之四年前愈發(fā)清雅了。

春風渡真的是一門可以從內(nèi)而外改變?nèi)藲赓|(zhì)的武功。

謝天樞也是這樣脫塵的模樣，只不過謝天樞更像是經(jīng)歷過喜怒哀樂后達到忘我境界的一種脫塵，而楚墨白……有點太過渺然，渺然得讓人抓不住。

楚墨白轉(zhuǎn)了下手腕，朔月劍變了個方向。他還沒出手是因為周梨的穿著不像求醉城弟子。還沒確定對方的身份，他不會貿(mào)然出手。這次他來梅山一為采這株火靈芝，二是為了探查近日江湖上發(fā)生的血案是否真的與求醉城有關(guān)。當然是暗訪，如無必要的話，他不想與求醉城的人發(fā)生沖突。

周梨馬上看出了他的殺機，幾乎是立刻喊道：“天玄門弟子在此，你別過來！”

楚墨白昂了昂下巴，“柳師弟門下？”

周梨急中生智，她一直都記得四年前遇到的天玄門少主柳長煙，柳長煙告訴過她，楚墨白是他的師兄。

謊既撒了，總要圓滿。她為求真實地拔劍出鞘，橫在面前。

過后，楚墨白慢慢收住了手腕。不管她說的是不是真的，總之在求醉城地界上，他不想生出事端，便道：“我不殺你，你走吧。”

周梨不語，打量被他負在身后的火靈芝，說：“那是我的。”

楚墨白看向她，她執(zhí)拗道：“是我先看見的，只不過我輕功沒你好，所以才被你先得手了。”

先看見的和先得手的，到底該算誰的？

楚墨白語塞，被這個小到微乎其微的可笑問題給難住了。

他一貫是非常講究公平的人。

周梨提議：“我有個法子，不如一人一半。”

一半的火靈芝功效頓減，于他而言不如沒有。楚墨白正要拒絕，周梨已探手過來。她一出招，掌風蘊藉的就是“天道”篇的自在天內(nèi)功，這一掌推出去，她全身殺氣騰起。

修習四年的六道神功，原本就是為了對抗春風渡的，這可遇而不可求的大好機會，終可一試她的六道神功較之楚墨白的春風渡究竟還差了多少火候。

一掌落空，周梨連忙出劍，往楚墨白的咽喉刺去。楚墨白實則連頭也未抬的，好似還在關(guān)心她片刻前對他提出的問題，待劍氣逼近身側(cè)，他身體竟在眨眼間滑了出去，一刺一躲，兩人距離驀地隔開了兩丈多。

周梨不甘示弱，手腕快速飛轉(zhuǎn)，向外繞起數(shù)匝，一匝比一匝密集，形成了一個劍花，旋即劍花劈開，一抹劍尖迅雷不及掩耳地刺出。

修羅劍法以一個“變”字為要訣，旨在變幻莫測，讓對手不知你下一步劍指何處，所以這門劍法每一路都暗藏諸多機鋒。

而春風渡則是一門非常沉穩(wěn)的功夫，以一個“靜”字為要訣，平心靜氣，洞若觀火。聶不凡是想以動制靜，所以他創(chuàng)的修羅劍法招招都是殺招。

楚墨白當下奇怪，覺得這招式從前沒有見過，也不合一貫的武學邏輯。但他只是奇怪，不曾慌亂，端起手臂格擋。劍未出鞘，只是隨意一揮，但周梨的劍勢卻倏地一滯，偏了方向落空。

她不覺什么，早知楚墨白武功一流的，也不氣餒，繼續(xù)向他發(fā)招。楚墨白招招接下，一一化解，身形不動如山。周梨不求勝他，只期逼他拔劍，可他自始至終只用劍鞘應(yīng)付。

江湖傳言，能讓楚墨白出劍的人只有兩個，一是他的師父慕秋華，二是謝天樞。巧合的是慕秋華和謝天樞還是師兄弟。

“姑娘，”又是一次停頓之后，即便是楚墨白這樣惜字如金的人也未免要開口了，“我取火靈芝是為救一人，性命當前，還請姑娘見諒。姑娘需要這株火靈芝不知是何故，如果為提升功力，下次我一定采擷一株新的給姑娘，如果也是為救人，可與我說那人是得了病還是受了傷，我若能救，定當盡力。”

說的也算誠懇。

周梨咬牙望他，眼色灰了大半，原來光是想逼他拔劍都這么難。

兩廂靜默，這時候，天外傳來一聲極其尖銳的琴聲，傳遍山谷。緊接著，笛聲響起，與那琴聲沖撞起來。

周梨在梅山待了四年，也聽了四次這樣的琴笛交擊之聲。

今天是七月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