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北風清嘯星辰如斗,周梨向來畏寒,打小的記憶是她縮在破瓦遮頭的一隅,每每能醒來都要感謝老天爺賜命,讓她在難熬的大冬天里多活了一天。
極少有像這樣,睜開眼睛時是被人裹在懷里的。周梨蒙昧地想到了什么,問:“今天是什么日子?”
江重雪嗆進一口苦澀的風雪,皺了皺眉,“臘月三十。”看了看天色,又輕描淡寫地說:“過了子時,應當是正月了。”
這一刻便是紹興二十五年的元月初一,千里之外的臨安,狼狽奔逃了大半載的皇帝于御書房中枯坐,對著與金人立下的條約發(fā)呆,而江湖中被正派重創(chuàng)的邪派弟子重整旗鼓,報仇心切。
天下九州,人心是非,一筆筆算不清的爛賬。
好在這一切,在山谷中踽踽而行的他們是不知的。過了一會兒,周梨說:“重雪哥哥,新年如意。”
江重雪呆了一呆,心里如被一塊大石堵住,悲愴難以名狀,幾乎要將他壓垮。
記憶里有這一幕,也是臘月三十,師兄弟們在月下練功比武,等著小吏打過子時的更,娘親提著一只紫檀木的食盒走來,那些饞嘴的家伙一擁而上,把盒子里的點心分食一空。彼時立在樹下一身清風長袖比劃著金錯刀的他瞧見了,不屑地揚了揚眉。恰好過了子時,花團錦簇的煙火照亮了所有人的面容。
記憶近在咫尺,又遙不可及。
江重雪緊了緊衣服的襟口,一直到周梨瞇著眼睛又要睡過去的時候,方聽他說了一句,“新年如意。”
在山谷里繞了幾天之后,總算看到了遠處氤氳在云霞里的城廓。
偏于一隅的邊境小城,看上去卻比土城要富足許多。日暮千里,正到了舉火的時辰,家家炊煙,到處是人間煙火氣。周梨還未離開過自己土生土長的地方,對什么都新鮮,江重雪卻是平平淡淡的模樣,周遭的熱鬧他都視若無睹,隨手提起周梨的后領,把她扔進了一家雅軒去買衣服。
他實在是很嫌棄周梨穿他的衣服。
周梨從軒里出來的時候,身上已經裹了件嶄新的粗布衣裳,但她翹著嘴角,有點不樂意。那店里的衣服每一件都好看,江重雪卻只愿意給她買一件最價賤的布衣,老板結算銀錢的時候都沒有好臉色,心想這人比自己還要摳門。
周梨認命地換好新衣,好在這身粗布雖說不上多體面,但終歸干干凈凈的,清秀的小臉一昂,還有幾分可人。
對面是家酒樓,三層飛檐小木樓里座無虛席,幾十號人堆在樓里喝酒吃菜,人聲鼎沸熱火朝天,連炭盆都省了。上面兩層是雅間,清爽得多,擺著幾盆雪蘭花,隔著簾幕,依稀能看出里面坐的俱是錦衣華服。
沒有空位,便只能與人拼桌。
江重雪叫了幾樣當?shù)氐拿耍r嫩的蘑菇蒸乳鴿,在花雕酒里淌過、再裹上蜂蜜和糖的醉蝦,翠綠的芹菜炒墨魚絲,油而不膩的紅燒獅子頭,并有一盅珍珠銀耳湯和兩碟海棠酥翠玉糕,再點上一壺好酒,色澤清潤。
樓里擺了一張梨花木桌子,后坐了一位青灰色布袍的說書先生,正唾沫橫飛地講著才子佳人老掉牙的故事,聽者寥寥,幾十人的高聲闊倫反將說書先生的聲音比下去,先生不滿之余將手中的驚堂木猛地一拍,嘩地打開了手里的折扇。這樣冷的天氣,他還在冒著虛汗,不停地搖扇子。
這啪的一聲攬回了諸人的目光,他正自得意,就被人高聲喝斷,“成天不是說西廂記就是講鳳求凰,要么就是些山精鬼怪的胡話,能不能換個新鮮的?”
眾人哄應,說書先生舔了舔干枯的唇角,抹了把額頭的汗?jié){,手里的扇子更加用力,一時間想不出要說什么,沉吟半晌,“話說去歲金人來犯,朝廷告急……”
“莫說這個!”有個漢子一拍桌子,震得酒杯跌碎,“朝廷十五萬人馬輸給八萬金兵,連那皇帝老兒都被逼得像只喪家犬,顏面蕩然無存,聽了就讓人生氣!”
“就是!”附和的聲音像驚雷滾過來,“自從岳元帥死后,這朝廷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先前那漢子五大三粗的臉上忽然紅了眼角:“好端端的,你提岳元帥做什么?!別玷污了岳元帥的英靈!”
喧鬧的聲音熄滅了一陣,只聽風聲呼嘯,樓里的熱度頃刻降了一降。
周梨也是宋人,凡是宋人,都知道岳飛如何抗金北伐、重整山河,又是如何為奸人所害,枉死于風波亭。周梨十三歲,而岳飛就死在十三年前。岳飛說,莫忘靖康恥。也是岳飛說,此生必要收復河山。這亂世里人人自保,拯救世道的重任沒幾個愿意扛。可惜最愿意扛的人已經死了,盛世卻還遠。
掌柜的見他們越說越不像話,連皇帝都罵了起來,傳出去生意都沒得做,忙打圓場:“莫談國事、莫談國事。”頭一歪,向說書的叱道:“你個腌臜東西,談什么國事,閉上你的鳥嘴!”
“這這這……”說書先生被他一嚇,沒了主意。
這才子佳人聽膩了,廟堂之事又不讓說,豈不是讓他下不了臺面。
恰時二樓雅間里有人拂開了簾幕,走出一個藍衣束腰的少年郎,手中執(zhí)劍,雅間里紅燭高燒,另有兩人圍桌飲酒,說書先生往樓上一瞟,便知他們是江湖中人,而且來頭不小,是名門弟子。
少年郎扶著紅漆木欄,微勾了嘴角,笑道:“說書的,那就說說江湖中事吧。”
說書先生眼睛一亮,“好!就說說這風起云涌的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