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未出元月,從酒樓往外一望,一里多的青石街,沿路各處都懸掛著喜慶的花燈,沾著昨夜落的一場雪,顯出了殘色。
周梨嘗了一碗珍珠銀耳湯,滋味鮮美唇齒留香,滿足地打出一個飽嗝,舔去唇上殘味。
向來她陪江重雪吃東西,桌上的山珍海味都沒有她的份,她是啃饅頭的命。今天江重雪出乎意料地沒有一筷子打在她手背上,她就趁機嘗鮮,飽餐一頓。她抬頭時陽光正好,窗外光芒在江重雪臉上投下一層淡淡絨光,他眼角卻帶冷意,陰沉地看著二樓那位憑欄輕倚的少年郎。差不多十六七歲,與江重雪相當?shù)哪昙o。
周梨手里的筷子含在嘴巴里,覺得奇怪,堂上的說書先生已然換上了一副鏗鏘的嗓子,說道——
“話說,提劍跨騎揮鬼雨,白骨如山鳥驚飛,塵事如潮人如水,只嘆江湖幾人回。諸位客官,這百年以來江湖上紛爭不休,凡是提著把劍的拎著把刀的,俱想號令江湖一統(tǒng)千秋,且說這些江湖中人翻手為云覆手為雨,卻不憑著本事為朝廷效力遠擊金人,總愛鬧著窩里斗,實是浪費一身武藝沒有一丁點兒的用處,還不如隔壁總愛倫著菜刀嚷著要去殺金兵的愣頭青呢,大家說是也不是?”
樓中爆出一陣粗鄙的大笑,說書先生得意洋洋,瞥到二樓雅間里逆著光的那兩人似是背脊一挺,手里的酒杯沉了沉,轉過頭來朝樓下看了一眼。倚欄的少年也變了臉色,用力地握著手中寶劍清清涼涼地一笑,笑掉了說書先生的七分骨氣,先生暗嘆自己舌頭太快彎兒都來不及打一個,忙把手里的折扇合起往左手里嗒的一敲。
“這……話說這江湖之中,歷來分了正派魔道,這魔道又分做一城一宮九堂十八幫,這一城便是求醉城,城主喚作個哥舒似情,據(jù)說練得個回春之法,堂堂男子竟似比女人還要漂亮,你道可笑不可笑。這一宮正是碧水宮,宮中俱是女子,據(jù)傳她們常以少男之精血提升功力,全然不將人命放在眼里,行事詭譎壞事做盡,就這些宵小之輩還妄圖染指武林一統(tǒng)江湖,合該是癡人說夢!”
說書先生大罵了一通,覷著樓上人的臉色又說道:“再說這正派之中,有一閣一門二派三樓,一閣便是浮生閣,閣主謝天樞乃是天下不世出的練武奇才,一心修身養(yǎng)性不過問江湖紛爭,真是神仙一流的人品。而這一門二派三樓便是當今武林執(zhí)掌牛耳的六大派,這六大派有小樓,胭脂樓,非魚樓,天玄門,點蒼派,以及青城派。這六派榮辱同享,生死共存,攜手抵抗江北魔道,尤其是這小樓,更是六大派之首,諸位且聽我道來,這小樓掌門楚墨白便是當今武林不得不說的一個人物!”
周梨一驚,湯勺脫了手,沉到了碗底。她抬眼去看江重雪,菜湯熱氣騰騰,江重雪竟在笑,手里捏著的酒杯裂開了細紋。周梨本身只專注面前的吃食,此刻豎起了耳朵。
“要說這楚墨白,那真真是江湖百年以來頂頂厲害的一個人物,他幼年拜在小樓前一任掌門慕秋華膝下,十六歲出師,領小樓首席大弟子之位,十八歲以一人之力打敗惡名昭彰的揚州八怪,一舉名揚江湖,二十歲即練成了武林至高內功心法春風渡,客官,這春風渡乃是百年前小樓的開山祖師爺所創(chuàng),要知道歷來高深的武功秘笈都是只傳入室弟子,然則小樓的這位祖師爺卻反其道而行,凡是上門求春風渡秘笈者,他無不答應,你們道他為何如此慷慨大方?”
他把扇子往桌案上啪地一放,扇骨斷裂,說書先生恨鐵不成鋼地拾杯喝下一口茶潤潤嗓子,底下有人看不得他賣關子,紛紛把手里剝下來的橘子皮栗子殼往堂上扔,先生東躲西閃,靈活如一只猴子,又惹起一陣大笑。
待眾人笑罷了他才道:“要說這春風渡,真是天下最奇特的一門內功,修煉者須得是心靈純凈光明磊落,還要剔除七情六欲,心中無一絲一毫雜念之人才能練成,實是天下最難練的一門功夫,多少人想要練成春風渡,卻在第一層心法上就敗下陣來,只能含恨放棄。放眼百年江湖,練成春風渡者不出一掌之數(shù),當今浮生閣閣主謝天樞便是其中之一,謝天樞練成春風渡時正是四十一歲,而另一個,便是江湖上人稱“天人”的楚墨白,兩年前楚墨白修成春風渡時年僅二十歲,比之謝天樞,更勝一籌!”
無數(shù)人拍桌叫好,江重雪手里的杯子碎了,沾了一手的血,笑得憤恨。周梨一嚇,想捂住他的傷口,他把手一縮,冒出一串的血珠往下落。
“去歲深秋十月,六大派以小樓為主,楚墨白為首,渡過長江,出其不意地重創(chuàng)了江北魔道,打得江北各派是落花流水一敗涂地,其中最最有名的,當屬楚墨白與那金刀堂堂主江心骨的一戰(zhàn)。話說那天狂風呼嘯,夜色深沉,楚墨白攜門下弟子攻襲金刀堂,一夜之間覆滅金刀堂上下數(shù)十條惡賊性命,各位客官,你們可知這金刀堂也算江北名氣響當當?shù)囊粋€門派,堂主江心骨慣于用刀,是江湖上數(shù)一數(shù)二的好手,其麾下弟子也是個個身懷絕技,但遇到了楚墨白,便如老鼠見了貓,只有抱頭逃竄的命,哪里是楚墨白的對手!話說這楚墨白手執(zhí)兵器譜上排名第二的朔月劍,面色清雅,看那江心骨朝他一刀刺來時巋然不動穩(wěn)如泰山,刀刃挨著他脖頸唯有一寸距離時,他只輕忽一閃,躲過這致命一擊,拇指輕彈,朔月劍鏗鏘出鞘,劍影冷冷如寒雪,溶溶如月色,真是一柄天下絕無僅有的好劍!也唯有天人楚墨白才配的起這樣一把好劍!只見楚墨白長衣翻飛,手腕輕劃,一劍破開空氣,直取江心骨咽喉!”
先生說得情緒激昂,把那對峙場景說得猶如親眼所見,眾人提著一口氣在嗓子眼,一片肅靜,落針可聞。
“那江心骨欲要抵擋,楚墨白袖子一揮,掌中含了春風渡的至高內功直接把江心骨震出三丈,江心骨心脈俱碎吐血不止,這時候楚墨白的朔月劍一劍刺去,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卮檀┙墓穷~心,輕輕松松就將他斃于劍下!”
二樓的少年拍手鼓掌,眉目飛揚,大笑幾聲,“好好好,說書的,你說得好極了!”
說書先生見他夸了,合拳朝他一拜,眉開眼笑,“好說、好說。”
少年一錠銀子隨手一擲,從眾人的驚呼聲中飛了過去,穩(wěn)穩(wěn)地落在說書先生面前。先生得了這賞銀,往兜里一揣,連聲道謝。少年一擺手,扶住紅欄,“說書的,你就將你今日這套說辭,每天給我在這鬧市大街的酒館茶樓里說上幾遍,好讓人知道此番正派大捷,狠狠挫了魔道銳氣,看看那些江北余孽們還敢不敢逞兇作惡。”
“哦?”說書先生自桌后站起,一躬身,溫和道:“見這位公子衣著,莫不是青城派弟子?”
此地并非正派勢力范圍,但六大派無人不知,青城派又是六大派中行事最為高調的。此派弟子俱著明藍華衣,系玉帶,遠遠觀去,不像武林中人,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走馬觀花的紈绔子弟。
席上有人聽了說書先生這一番添油加醋的故事,又看到青城派的人趾高氣昂,忍不住低聲鄙夷:“什么六大派,照我看不過就是一群魚蝦罷了,還真把自己當蛟龍了。”
“六大派現(xiàn)在可是坐的武林第一把交椅,還算得魚蝦嗎?”
“第一把交椅?你把少林武當放在何處?”
“這個嘛,”另一人往杯里傾酒,露出落寞神色,“如今少林為避塵世紛爭龜縮一隅,武當因得罪朝廷關閉山門,就連那傳聞中的雪山昆侖派、峨眉派皆已不問世事,而十幾年前如日中天的岳陽哥舒府,機關城魯家,現(xiàn)也都凋零了。”
“所以我才說這世道不公!”那人嘴角遺恨,“真正的蛟龍都蟄伏起來了,倒跑出六只魚蝦來指揮江湖武林。”
“也不好這么說,至少小樓是我朝先祖御賜丹書鐵券,正統(tǒng)出身的門派了。”
正說著,樓上的少年挑高了眉眼,略一點頭,說書先生擠出三分驚訝,“此次重創(chuàng)江北各派,聽聞青城派出力不少,老朽眼拙,竟未認出閣下是青城弟子,慚愧慚愧。”
少年被他一頂高帽戴得舒服,闊氣一笑,“無妨,你一個說書的,不認識也是正常,”他把手里的長劍提了一提,正要說什么,隔間里一位玄色衣衫的人端起酒杯,朝他道:“過來喝酒罷。”手背掩映著白瓷酒杯,是一雙修長有力慣于用劍的手,樣子斯斯文文,眉眼輪廓十分溫潤。
少年很聽他的話,點點頭,抬腳要走,背過身去哼笑,“什么金刀堂,什么江心骨,在楚大俠面前一文不值,都是浪得虛名。”他一撩袍子,抬腳要跨進隔間,并未聽到輕微的破空之聲朝他襲來,反是里面那位端坐的玄衣人一皺眉頭,隨手將酒杯一彈,正好替少年擋住了朝他咽喉飛來的一根筷子。
酒杯碎裂,上好的清酒伴著碎片灑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