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地,你動什么手你”李張氏撲將過了,一把將兒子摟在懷里。想安慰一下兒子,沒待開口,眼淚先落了滿臉。
“爹――”李旭捂著臉,輕輕叫了一聲,豆大的淚珠順著手指滾滾而下。這一記耳光完全把他打楞了,本能地想說幾句軟話向父親賠罪,卻不知道自己到底錯在了何處。功名但在馬上取,族里的祖訓(xùn)和先生的教誨都如此,偏偏此道理在自己父親面前變成了忤逆不孝的言辭。
李懋看看兒子,再看看妻子,心中一痛,火氣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重重跌坐回胡凳上,沮喪地說道:“明天你向夫子辭了行,準(zhǔn)備出塞吧你哥已經(jīng)做了孤魂野鬼,我不能再送你出去,那樣,將來我死了,也沒臉去見祖宗。”
聽丈夫說起長子,李張氏更是悲從心來,抱著兒子的肩頭,嗚咽出聲:“旭子,聽你爹的話吧啊娘不指望你光宗耀祖。只指望你平平安安地過完這輩子,娶個媳婦,生個兒子。你哥當(dāng)年跟著高大人出塞,三百個人里騎射最精.”
在李旭的記憶里,已經(jīng)根本不記得哥哥的模樣。開皇十八年他才兩歲,據(jù)娘說終日騎在哥哥的脖頸上看過兵。后來哥哥也被征入伍,再后來,記憶里只剩下了父親的嘆息和母親的眼淚.
縣學(xué)的楊老夫在李旭眼里總是那么睿智。幾天后,當(dāng)他喃喃地說出自己準(zhǔn)備辭學(xué),替父親跑塞外行商時,楊老夫子立刻驚叫道:“難道又要打仗了么你連書都顧不得讀”
“先生,父命,父命難違”李旭登時面紅過耳,低著頭,聲音細若蚊蚋。
“也難怪,也難怪,你在家中已是獨子。而令尊年近五十,若讓你去做遼東枯骨,你們李家就得斷了香火。唉,只可惜你一筆文章,我本來給幾個舊友寫了信,準(zhǔn)備在來年明經(jīng)試后,叫他們照看一二的”楊老夫子的話語里沒有任何責(zé)怪之意,只是帶著股說不出的惋惜。
“多謝先生抬愛,弟子雖然福薄,這份恩情,卻永不敢忘”李旭俯下身去,長揖及地。求學(xué)這幾年來,楊夫子對他頗為看顧,人后小灶不知開了多少回。從經(jīng)、算諸學(xué)到詩歌策論,幾乎是傾囊相受。甚至連當(dāng)年追隨越公楊素南征時于軍旅中寫下的筆記,都不禁止他這個掛名弟子翻閱。只是以李旭的年齡和見識,背誦起來可以做到滾瓜爛熟,真正理解的,卻十中不及一二。
楊老夫子擺了擺手,回以一聲長嘆。“罷了,你爹這么做,自有他的有道理。此番東征,有敗無勝。升斗小民看得出,可朝廷諸公,卻全做了睜眼瞎子”
“弟子受教多年,無以為報。這幾壇淡酒,不值一醉”李旭嘆了口氣,指著放于院外的幾壇老酒說道。東征成敗,與他已經(jīng)無關(guān)。今日之后,他就不再算良家子弟,按漢代以來的規(guī)矩,商乃賤業(yè),像東征這等國家大事,商人是沒有資格議論的。此后,楊老夫子的家門,非有事相求,他也不能再像原來那樣隨便來訪。否則,即便楊家老小不趕他出門,其他飽學(xué)鴻儒也要嘲笑楊老夫子交游不甚,自甘于商人為伍。
楊老夫子對于這個上門來,又主動請辭的弟子向來覺得投緣。他半生沉浮,見得風(fēng)ng頗多,到老時心里也沒那么多羈絆。笑了笑,說道:“人家說行商是賤業(yè),為師從來沒這么看。人之貴賤在乎于心,其心貴,雖為販夫走卒,也難掩浩然之氣。其心賤,縱立身于廟堂之上,亦是卑鄙齷齪,臭名遠播。你的表字為我所賜,自然是我名下弟子。一日為師,終生為師。無論將來為商為盜,師門終是向你敞開”
“多謝師父指點”李旭撩起長衣下擺,拜了下去。自幼讀的是圣賢書,各行各業(yè)的高低貴賤早已如銘文一樣刻在了他的心里。所以自從昨晚得知自己難脫行商命運后,李旭一直為此耿耿于懷。楊老夫子的一句話,等同于在他頭頂上開了一扇窗。讓他在突然變得灰蒙蒙的天空中,瞬間看到了陽光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