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到書房時,蘭珠已整理好案幾。見他驟然出現(xiàn),她明顯是被唬了一跳,卻又一臉釋然,帶著慣有的敬重:“大公子回來了。”說罷自覺去研墨,成去非有夜讀的習慣,下人們也都清楚。
他亦像今晚的父親那樣,露出罕有的笑意,極為淺淡:“你跟著我多少年了”
蘭珠被這無頭無腦的話問住,猶疑回首望著他:“奴婢八歲便跟著您了,那時只管替您傳話。”她的大公子,記性向來好,怎么忽然問起這個
“日子過得快,辛苦你了。”他的笑似有若無,端起已備好的東西,語氣平淡流利:“顧府送的梨花春,你嘗嘗,晚一會順便給杳娘也帶上些。”
成去非的眼睛仿若夜闌風靜時蒹葭叢中黝黑的潭水,蘭珠并無絲毫猶豫,大公子的話,是她唯一要聽的,這一點吩咐,她從未忘記。只是突來的溫情,她滿腹狐疑。
柔軟的身體很快倒下,清麗白皙的面龐漸漸被血染紅,成去非靜靜等她斷氣的那一刻,十年忠心為仆,這般也算死得其所了。他不去看她的雙眼,只望著幾上燈火。
“趙器。”成去非踱步至門外輕喚,趙器應聲而入。
“打一盆溫水來。”
洗凈自己沾滿血跡的手,又用絲絹一絲不茍地細細擦拭過一遍,手指在燭焰照耀下顯現(xiàn)出近乎透明的白。
“葬我母親身邊,另送些財物給她家人。”成去非轉身吩咐,拂袖而坐,“她家里還有個妹妹,待出閣時多備些禮。”說罷不由想起母親,記憶中的寒意便幕天席地而來。他抽出一沓公文,很快忘卻會稽的那段過往,長夜漫漫,還有太多事等著他親自去做
冊封大典在太極殿舉行。
香案設在殿庭中央,冠席和醴席則分設東西兩階,有執(zhí)事的宮人各自托著冠笄等物魚貫而入,時辰一到,奏雅樂,提舉官聲音高亢響亮宣布著訓辭。琬寧遠遠看著這些,眼眶中不覺蓄滿了淚。
公主神情中看不出悲喜,但臺階下整飭劃一的禁衛(wèi)軍,卻如森森武庫般刺眼,恍惚間,讓人以為這是要出征的前奏。
大典過后,便是連日的陰雨,雨勢很大,太極殿仿佛被浸泡得將要失去根基,西北失守的消息則在這片淫雨霏霏中被送入太極殿中。透過雨霧,檐下橫向站著一隊神色黯淡的侍衛(wèi),瞪著空洞木然的眼睛懶懶地注視著眼前鋪天蓋地的雨霧。風悄然而動,太極殿中依然一片死寂。
“今上,邊防五郡俱已失守,鎮(zhèn)西將軍周承宗殉國。云中郡謠言四起:朝廷不會再管他們,因此很多地方城門大開,百姓自覺歸順漠北王庭。而胡人入城后卻大開殺戒,劫掠一通后逃之夭夭,只留一地尸首再不出兵,恐怕,恐怕沙洲甘州等地皆不能再保”復命的是征西將軍的副將裴重旭,皇帝靜靜聽完,緩慢而艱難地看著底下人:“胡人怎么就突然破了五郡”
裴重旭目光流轉,仿佛這個問題回答起來更為艱難,只能匍匐于地深深叩首:“臣有罪,未能保邊疆安寧”
一陣氣短,皇帝目光卻忍不住去尋找烏衣巷一眾人,而建康王早已出列,眉眼處的刀疤微微上揚:“今上,自然不能等到胡人兵臨石頭城下再迎戰(zhàn),臣弟懇請皇上速速出兵”
“那,大親王以為當下,誰可堪大任”皇帝略略驚詫地看著他,先前一直阻撓出兵的正是他,言胡人兇悍只可巧避不可強攻云云,如今倒這般殺伐決斷了。
建康王掃視眾人一圈,目光定格在皇長子身上,轉身按劍道:“西北軍心已亂,建康再遣常人,不足以定人心。臣弟以為,胤澤勇毅剛強且得人心,可坐鎮(zhèn)西北。”
英王心頭驟然發(fā)緊,不禁暗自打量兄長一眼,果然,縱然是兄長這般沉穩(wěn)的人,也變了神色。
“臣以為不可,如今大統(tǒng)未定,依著古訓,嫡長子不能出征。”成若敖避開建康王的目光,只定定看著龍椅上的人,“今上應早日立下皇儲,以穩(wěn)人心,至于西北,朝廷有經(jīng)驗的將軍不是沒有,望皇上三思后再定奪。”
“大人曾縱橫西北多年,頗有建樹,不過此一時彼一時,如今西北軍節(jié)節(jié)敗退,云中謠言四起,最怕的便是這人心不穩(wěn),遣常人不足以應付局面,遣親王去固然不妥,卻也是應急之策。至于立儲,今上春秋鼎盛言之過早,大人以為呢”建康王不緊不慢陳辭,言之鑿鑿。成若敖垂下眼簾沉默半晌,并未辯駁,欠身恭敬行了禮:“一切還請今上定奪。”
“臣弟另薦鎮(zhèn)東將軍鄧楊、左衛(wèi)將軍成去遠協(xié)同親王共赴西北
,定奏凱歌”建康王順勢而言,成若敖面色不動,把目光緩緩投向今上:“王爺抬愛,只是犬子年幼缺乏歷練,倘有差錯,還望今上不要怪罪。”
“兒臣愿往西北,為父皇分憂”皇長子忽出列大聲道,心底早百感交集,眼下前面哪怕是萬丈深淵,也由不得自己了。
皇帝的視線就這樣模糊起來,胸口沉悶似埋重石,身側的老太監(jiān)見狀早已上去撫背遞水,那只手無力揚至半空又頹然墜下:“胤澤其志可嘉,就先按皇太弟所言擬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