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西門的一品樓“書寓”,本是咸豐年間松江某名公的一所院宅,此公生性風流,遺贈此宅于一名寵妃。寵妃原是青樓出身,本想做長久一品夫人,未料到當了寡婦,財產(chǎn)卻只有這座宅院,窮愁潦倒,只能借此重做馮婦。雅號一品樓,算是追尋舊夢。
一品樓老板新黛玉說起這段歷史,還真像那么一回事,她一口咬定千真萬確,甚至拿出過此名公的書畫為證,說是那位一品夫人賞給她的禮物。新黛玉老家也在松江,原是一品樓的頭牌倌人,書畫也是真跡,名公真實姓名暫諱。
同光年間上海開始有租界,四馬路一帶很快興盛起來的妓院區(qū),雖然熱鬧繁華,卻品流混雜。一品樓是當年的行業(yè)翹楚,情愿離開俗流一段距離。
這個在上海華洋界邊上的院宅,深紅大門,尺高門檻,厚重結(jié)實的石墻,大家氣派先聲奪人。外觀依然是名門豪宅,樓內(nèi)早就建成套間,掛牌的姑娘都在二樓,每個人有客廳和內(nèi)房。姑娘們的房間陳設(shè)富麗華貴,人說有的房間,瓷地磚鑲金嵌銀,僅這一點,就足以揚名上海灘。
上這兒來的客人,大都是有點身份,或有意顯身份,他們喜歡進出一品樓,還有個原因:租界人覺得是半回歸華界之內(nèi),華界人感到半在官府權(quán)轄之外,縱情聲色心安理得。
小月桂對著人不對著人都是一臉笑,人都說,這丫頭笑容好甜。
她一身丫頭裝束,連辮子也梳成了一個,額前剪一排整齊的劉海。
半年來她個兒往上躥得好快,都說她應當做傭娘,哪有這么高的丫頭
這事情也讓老板新黛玉頭痛:買丫頭花一整筆錢,此后就是老板的人:生死由天,卻不容易辭掉;娘姨是雇工,按月付錢,說走就走。
萬一丫頭真的只能當娘姨用,這筆生意太不合算。
一大清晨廚房忙得像過年,兩位蘇州名廚,帶了廚娘和打下手的丫頭,宰雞殺鴨剖魚,血腥得即刻弄凈。新黛玉起身第一件事是查廚房,發(fā)現(xiàn)地上一根雞毛一滴油跡,就罰廚娘的工錢。廚娘們小心翼翼,也盯著每個進來端菜的娘姨丫頭,生怕代人受過。
小月桂的個子高得討嫌,但是力氣不小,不像別的丫頭,遇到重物,得找男工代搬。新黛玉要圖個爽利快捷時,就用小月桂。
小月桂已經(jīng)練成了步子再緊上身也穩(wěn)平,端著一盤茶具,從廚房出來。她走過大房丫頭們睡的房間,心里羨慕,不知何日能挨到那個份。底樓一個有小窗的房間,那是她睡覺的地方,幾個下手丫頭住一起,擁擠窄小,得從床腳爬上去。床頭的空地更窄小,轉(zhuǎn)兩個圈,會撞著身體。
比起鄉(xiāng)下,這已是天上。吃得不錯,小姐房里留的隔夜菜,熱一熱,味道一樣可口。新黛玉幾次罵她長得太快,但還是盡快給她做了合身的新衣,在這里丫頭也必須穿得有棱有角,絲光綢氣。
這陣子,已接近傍晚,小月桂穿過回廊,上二樓,房間里傳來小姐們的評彈低吟淺唱,夾著琵琶打情罵俏。她朝陳設(shè)堂皇的鳳求凰廳走去,那是新黛玉自己的套間,有時用來接待初次光臨的新客。一是表示主人殷勤,二是樓既為一品,講究規(guī)矩。在這里,新客第一次由新黛玉出面設(shè)宴,眾小姐輪流侍酒;第二次付銀子才能入座小姐本人的客廳,第三次付銀子有沒有入室之雅運,就看來客的福氣了。
太陽落山,天色紫藍,滿街滿巷燈光漸漸亮起。書寓里的姑娘中午醒來后,花了整整一個下午打扮得花枝招展。管事忙著收局票,高聲地叫著某小姐出局,某小姐有人參見,某客人設(shè)茶會。衣裝華麗的客人帶著八哥進到一品樓里,八哥也跟著在湊熱鬧,怪聲怪氣地叫:“吉利發(fā)財”
這是一品樓生意最火紅時分。
三輛馬車駛到一品樓門前停住。前后兩輛馬車上的跟班,即刻跑到中間這輛來侍候,趕快打開門,攙扶上海洪幫老大常力雄一步跨下。
他走路大步子,腳底生風,完全不是要人扶下車的人。
小西門這條街不寬,卻很長,從街這頭望不到那頭,全是藥店、浴池、客棧、菜館和雜貨鋪,儼然一個
繁華世界。這個無風無雨的夜晚,更是人頭攢動。
有個長相猥瑣的小販湊到常力雄一個年輕跟班前,神秘地說:“要不要西洋春宮。”
年輕跟班把小販一推,出手很猛,小販跌出幾尺遠,跌趴在地面上,手里的畫片散落一地。他急得大嚷:“老爺,不要,只管說不要。”
跟班臉還是橫著,吼道:“躲開點小心挨揍”邊說邊擋住此人,讓常力雄走過去。
常力雄勸解地說:“何必,何必人家做小生意的,我又不是上海道臺,要小民回避什么”他看看那個小販孱弱的身子佝僂著,對保鏢說:“仔細看著不要有暗器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