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亭亭覺得自己
的身體很輕,輕到似乎要飄起來了。
“亭亭,包產(chǎn)到戶了,你也分到了一畝兩分田,爸爸媽媽幫你耕種著呢,快睜開眼睛看看吧”
“亭亭,你大哥聽了村里人的話,要偷渡去香江,幫你找楊友東和沈紅顏報仇,爸爸和媽媽都勸不了他”
“亭亭,過關(guān)祭祖的人說,你大哥和二叔一家都死了,你睜開眼睛看看媽媽好不好嗚嗚”
“你二哥要去美國了,他說那邊工資高”
何亭亭腦海里響起自己陷入昏迷之后,父母對自己說的所有話,心中充滿了不甘和悔恨,乃至怨恨。
1979年5月6日,她八歲,什么都不懂,甚至還不明白偷渡去香江是什么意思,就聽了大了她三歲的伙伴楊友東和沈紅顏的慫恿,和鄰近幾個村子的人翻越梧桐嶺逃往香江。
在山嶺上,她驚覺去了香江,從此就見不到父母了,便心生不舍,越走越慢,最后甚至停步說不走了,轉(zhuǎn)身就要回家。楊友東勸她繼續(xù)走,并放慢了腳步照顧她,沈紅顏見了,也放慢了腳步跟著。
在一個高坡,她還是忍不住回頭望,可就是這一回頭,她被推了一把,然后成了植物人,躺了三十多年。
在這三十多年里,發(fā)生了很多事。
改革開放了,分田到戶了,他們這個城市越來越多人了,房子賣得很貴了,曾經(jīng)的山都建了房子了,河里的水臟得不能下去撈魚捉蝦了。這么多變化,有些她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有些她想象不出是怎樣的,可是人人都說,生活變好了。
她不知道生活是不是變好了,她只知道,她何家越來越差了。
她在梧桐嶺摔成了植物人,累得爸爸把曾經(jīng)收藏下的古董字畫等都變賣了幫她治療,時常聽到媽媽和奶奶還有二奶奶在身邊哭。
后來,她的大哥說要去尋求出路和找楊友東及沈紅顏算賬,在83年和二叔一家偷偷去了香江。起初還是好的,接連兩年都在口岸相見,并說生活日漸穩(wěn)定,會盡快申請帶她過去治病。可是第三年,回來祭祖的人帶來了大哥和二叔一家人不明不白死于瓦斯爆炸的死訊。奶奶和媽媽聽了這消息受不住,相繼去世了。
二哥91年去了大洋彼岸美國,在那邊結(jié)婚并生了個女兒,不時寄錢回家,生活還算幸福,后來年齡漸漸大了,夫妻陸續(xù)被公司解雇,收入很成問題,兩人覺得沒有面目回國,咬牙撐著不回來。
就這樣,誰都沒想到悲劇會在去年發(fā)生,二哥夫妻雙雙受槍擊而亡,只留下一個未成年的女兒。
三哥性子跳脫,交游廣闊,不喜歡做官,故下海做起了生意。他很多打小認(rèn)識的好友都做了官,有他們幫襯,生意做得很不錯,賺了很多錢。可惜這些錢很多都花在了她的身上,以至于三嫂很不滿,離婚帶著小侄子回了娘家。四年前,三哥的一個高官好友誤殺了人,為了脫罪,將罪責(zé)推到了同在現(xiàn)場但是最沒有權(quán)勢的三哥身上。
何亭亭回想著從爸爸口中知道的一家人的命運(yùn),恨死了那個傻乎乎跟人逃去香江的自己。盡管那時自己才八歲,被保護(hù)得好以至于什么都不懂,沒有判斷力。
如果不是為了她,大哥不會偷渡去香江,不會死去,奶奶和媽媽也就不會死。還有二哥,如果不是她,未必會為了高工資背井離鄉(xiāng)去大洋彼岸,最后客死異鄉(xiāng)。而三哥,不是因?yàn)榘彦X給她治病,就不會妻離子散。
何亭亭悔恨地想著舊事,在急促的嘀嘀嘀聲中,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想真正睜開眼睛,干澀了三十多年快四十年的眸子漸漸濕潤了,有溫?zé)岬囊后w從她的眼角滑落。
病房中,急促的嘀嘀嘀聲驟然停止,像被掐住了喉嚨而不得不停了的痛哭。
人群中最先沖出來的醫(yī)生李真真一把扔掉了手中的急救儀器,撲到了病床上,抱著病床上瘦骨嶙峋的人滿心悲愴,淚珠滾滾如下,“亭亭,你去了也好,三十多年了,這樣躺著是受罪”
悲泣的哭聲在病房中響起,然而誰也沒想到
1979年5月9日,一間低矮的泥磚房子里,一個昏迷了兩日的八歲小女孩,突然睜開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