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往后無論什么都聽你的,順著你,可好?"裴嘉憲在窗外,也是語無倫次。
"疼,皇上,我疼。"隔著一道窗子,她似乎還在使勁兒,而未幾,又是一個孩子的哭聲。
"皇上,大喜呀……"一個穩(wěn)婆在窗內(nèi)喊道。
"住嘴,有什么好喜的,朕只問你們,孩子可是生出來了?"裴嘉憲道。
"一位皇子,一位公主,都平安的不得了。"
話未說完,皇帝已經(jīng)進來了:"抱出去,抱出去。"
他說著,就撲到了床前。而此時的皇后,已然蓋上了被子,面色仿如金紙一般,發(fā)間肉眼可辯的,是明晃晃的水珠子,屋中一股血腥之氣,地上的金盆之中,滿滿的全是血水。
"皇上,您快瞧瞧吧,一位公主一位皇子,生的可真叫俊俏。"王嬤嬤以為皇上定然喜愛皇子,自然是把小老三給抱到了皇帝面前。
裴嘉憲只看了一眼,便道:"抱到隔壁去,喚了奶娘來,給他們喂奶便是。"
"皇上就不看一眼?"畢竟如此俊俏的小皇子,皇帝怎能不喜,王嬤嬤有點兒想不通。
但是等皇帝回過頭來,那一臉抑不住的怒意,就把王嬤嬤給嚇的,抱著孩子立刻就撤了。
"阿寧?"裴嘉憲握上羅九寧的手,只覺得冷的叫他害怕。
再看錦被遮著的胸膛上,也是一丁點兒的動靜也無。腦中再是嗡的一聲,裴嘉憲心說,這不是會是死了吧?
此時御醫(yī)們也全圍到隔壁,去給小公主和小皇子請平安脈了,隔壁慢是宮人和太監(jiān)們,俱在說說笑笑,裴嘉憲摸了一把,見羅九寧的手腕上竟是一點脈息也無,腦中嗡的一聲,便高聲喚道:"御醫(yī)何在?"
無人應(yīng)聲,隔壁的笑鬧聲卻是愈發(fā)的高了起來。
而羅九寧的鼻尖上本是貼著一捋亂發(fā)的,若她果真有呼吸,那亂發(fā)總該叫呼息吹著會顫的,但那捋頭發(fā),它竟是一動也不動的樣子。
裴嘉憲此時愈發(fā)的懵了,緩緩伸出手指來,一點點的,往羅九寧的鼻尖處湊著。近了一點,察覺不到呼吸,于是再近一點,依舊察覺不到呼吸。
"御醫(yī),御醫(yī)何在?"他不敢松開妻子的手,可是又不得不把那些該死的,明日就該全部殺頭的御醫(yī)們給喊來。
"皇上可知道我方才有多疼,又有多怕?"就在這時,羅九寧忽而睜開眼睛,就問了一句。
裴嘉憲直勾勾的望著她,唇角抽了抽,似乎不知道該說什么似的。
"小時候跟我八姨一起出去給人接生,見了太多婦人生產(chǎn)之后,夫家所有人的都是圍著孩子轉(zhuǎn),卻把個產(chǎn)婦冷冰冰的扔在床榻上,懷壯壯的時候倒還罷了,在懷小的這兩個的時候,我便想好了,無論如何,待我生完了孩子,必定得要叫您陪著我。"她吸了些麻賁,興奮勁兒還沒用完了,此時倒也不覺得疼,也不覺得怕,只知道自己一身的孤膽,把個難產(chǎn)拼成了順產(chǎn)。
"皇后?"裴嘉憲頓了良久,忽而雙手握著羅九寧的手,就抵到了自己眼睛上。
他大約是在哭,因為羅九寧的手都給他弄濕了。
方才開玩笑的時候,羅九寧倒沒覺得有甚,此時看皇帝是果真給嚇壞了,于心又頗有幾分不忍,于是勸道:"好啦,我剛才不過嚇唬你而已。"
"咱們,可不能再生了。"他誠言道,"果真不能再生了。"
止看這生產(chǎn)時的場面,裴嘉憲便后悔了生那倆小的出來,至于往后再生孩子,笑話,任朝臣們再怎么罵他不如先帝,他也絕不會再多要一男半女。
羅九寧本想說,要不行就再多生幾個,她笑了笑,剛想張嘴,只覺得一口氣提不上來,這一回,才是真真兒拼盡了一夜的力氣,就暈過去了。
當然,御醫(yī)們一來,替娘娘再熏了些青鹽,她醒轉(zhuǎn)過來,再打了幾個噴嚏,也是累的連看孩子的精神都沒有,便又沉沉睡過去了。
直到羅九寧睡安穩(wěn)了,裴嘉憲這才移駕隔壁,要去看看方才兩個折騰了皇后一夜的,小熊崽子。
也不知那一個是公主,又那一個是皇子,總之,兩個紅皺皺的小團子,在清晨窗外透進來的日光里,憨沉沉的睡著。
看了半晌,裴嘉憲在蘇秀、阿青、蘇嬤嬤眾人的注視下,才來了一句:到底不如禹兒更好看。
蘇嬤嬤頓時就笑了:"皇上,您見大皇子的時候,他都已經(jīng)好幾個月了,皮膚都撐開了,當然好看。要知道大皇子才出生的時候,皺成一團,紅的像只小老鼠一般,奴婢猶還記得,皇后娘娘那時候抱著孩子,一個人團在床上時的樣子了。
此時提往事,就是給裴嘉憲找不痛快了。
此時天色已明,因著皇后生產(chǎn),皇帝難得高興,今兒不必上朝,便準備帶上裴禹和裴琮兩個,策馬到這原上好好的馳上一回。
才出了鳳儀院,便撞見小蘇秀。
她捧著塊蘇嬤嬤今兒早起才蒸的油胡旋,正站在株梧桐樹下吃,不比旁人皆是喜上眉梢,走路都格外的輕快,小蘇秀像是九月里叫霜蔫了的茄子,一張臉蔫噠噠的,吃的很是不高興。
"你家娘娘才生了孩子,正是高興的時候,你倒好,緣何卻是在此哭著?"裴嘉憲今兒高興,便與這打小兒就在自己府中長大的小婢子也多聊了會子。
"奴婢只是覺得娘娘當時險,所以后怕,怕的要死。"蘇秀說道。
裴嘉憲于是頓住,道:"生產(chǎn)不是挺順利的,又有甚好險?"
便羅九寧裝了回死,也不過嚇的他魂飛魄散虛驚一場而已。
蘇秀捧著塊胡旋,吃了兩口,也沒了吃的心情,抬眸瞪了皇帝一眼,道:"皇上真以為咱們娘娘是順利生產(chǎn)的?你可曾知道,她生小公主的時候,小公主先伸了一只腳出來,當時那王嬤嬤就悄聲的叫說,恐怕自己一生接生沒有失過手,今天得有個一尸三命了。"
裴嘉憲愣在當場,不敢相信似的。
蘇秀于是又說:"當時,滿屋子的穩(wěn)婆全慌了,哭的哭,叫的叫,甚至有一個暈了過去,唯獨娘娘最鎮(zhèn)定了,讓穩(wěn)婆們替自己正宮位,又讓穩(wěn)婆上麻油雞蛋,奴婢分明瞧她快疼的死過去了,可她就是一聲未吭。奴婢甚至把手遞給了她,叫她若是疼的慌了就咬,她還在笑,她說,徜若咬破了你的手能不叫我疼,我便咬破了也行,可是秀兒啊,咬破了你的手,該疼還是得疼。奴婢當時……"
手捂上唇哽噎了片刻,蘇秀又說:"娘娘還曾跟奴婢說,自己只有一半一半的把握,若活,三個人都能活,若死,也許三個人都得死,萬一要是她死了,叫奴婢轉(zhuǎn)告您一聲,她自打在自家那棵石榴樹下見您的第一面起,心里就再也沒了裝別人的位置,一顆心里滿滿的,都是皇上。"
言罷,蘇秀忽而就想起來,皇后也曾說過,萬一自己活著,這話要她悶在心里永遠都不能說出來的,自悔失言,捧著塊胡旋轉(zhuǎn)身便跑了。
裴琮和小裴禹倆兄弟聽說皇帝要帶著他們?nèi)ヲT馬,大清早兒的,勾肩搭背的就來了。
倆兄弟瞧著一般高,裴禹秀致高挑,裴琮卻是矮胖胖的五短,恰是一對好弟兄,本以為今天可以跟著皇帝好好兒策回馬呢。
豈知皇帝經(jīng)過時看都不曾看過他們,出了皇家別苑,一人策著馬,于那朝陽才盛的原上,策馬而馳,于五月初夏的晴空里,一塵黃煙,騰下樂游原,便往著曲池苑的方向而去了。
"四叔怕是將咱們忘了?"裴琮說。
裴禹撇了撇嘴:"他瞧起來似乎很不高興的樣子。"
倆兄弟還小,這世間有太多的新奇玩藝兒是他們所沒有玩過的,勾肩搭背的,就又走了。
裴嘉憲漫無目的的策著馬,路過一片柿子園,高高的枝頭結(jié)著米黃色的花兒,繁花一簇簇,顯然今秋,又是個柿子繁枝滿墜。
再路過一片梨園,繁枝滿墜,已是滿樹棗兒大的,繁嘟嘟的果子,年青的皇帝繼續(xù)策馬往前跑著,終于,路過一片槐林,他于是摘了兩株雪白的槐花,又調(diào)轉(zhuǎn)馬頭,往原上奔去。
此時日頭才完會升起來,黑天胡地睡了一覺的皇后睡足了,睡飽了,叫蘇嬤嬤扶著坐了起來,一個個揭開襁褓,格外好奇的,也正在打量著自己的兩個孩子。
于她來說,在第一刻夢到自己宿命的那一天開始,活著的每一天都是僥幸。
度過一趟產(chǎn)厄,自然也是僥幸。
可羅九寧覺得,只要自己仍還能如此耐性并從容,所有的厄運,她都能走得過去,只是遺憾,關(guān)于愛不愛裴嘉憲的那句話,她此生是不會再開口了。
也罷,就讓他永遠都以為,她是愛著裴靖的吧。
正如夢中那兩個女子所說,滿滿的繁華,也總還是要有那么點遺憾,才叫真歡喜。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