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產(chǎn)這種事情, 不到最后一刻, 沒有人知道會發(fā)生什么。
就比如此刻,羅九寧握著裴嘉憲的手,還想跟他多說兩句, 但是就在這時, 整個腹部開始劇烈的抽搐。
"皇上,命穩(wěn)婆進(jìn)來,我怕是真的要生了。"她說著, 便喚了蘇秀過來, 道:"秀兒, 快來,替我把頭發(fā)綰起來,再將那件大袖取過來,給我披著。"
也不過轉(zhuǎn)眼的時間, 蘇秀替她綰好了長發(fā),再將一件銀白小朵菊花鑲著青衽的窄袖長褙子披到了身上。此時她斜倚了炕坐著,面容貞靜, 神色坦然,若非裴嘉憲捏著她的手在發(fā)顫,都不敢相信她此時已然到了發(fā)動, 要生產(chǎn)的時候。
"奴婢們見過娘娘,但不知可能為娘娘查探?"穩(wěn)婆們進(jìn)來, 第一問的便是這個。
皇后雖說疼的魂都快要歸了西天,卻仍是笑瞇瞇的樣子, 聲音也格外從容:"這一胎,就有勞嬤嬤們了。不過,阿青姑娘備了水,勞煩嬤嬤們不要嫌麻煩,就在這屋子里,當(dāng)著本宮的面再將手仔細(xì)清洗一番,可好?"
穩(wěn)婆們都不知道混身沐浴過多少遍了。
但是,皇后的侍婢準(zhǔn)備了一道沸水,一道燒開的醋,還有一道晾涼的清水,再備上宮中所用,最上等的豬苓皂,一個個便將手清洗了個干干凈凈。
"皇上,您該出去了。"這時候羅九寧其實已經(jīng)疼的快要魂飛魄散了,頭胎緊,二胎肯定要快些,她覺得孩子都快要出來了,便不得不催裴嘉憲趕緊出去。
"朕不在,你一個人可行?"
"我本身也是郎中,不怕這個。"羅九寧說。
裴嘉憲不得已,只得退了出來。
此時約莫四更天,御醫(yī)們還在庭院中待命,一彎細(xì)月掛于空,映于塘,隨風(fēng)轔轔,裴嘉憲究竟急的不行,豎著耳朵也不知在外站了多久,因聽著屋子里一絲的聲音也無,不由便催問道:"阿寧,如何了?"
"皇上,宮口尚未全開,估計還得要再等會子,您要急的不行,不如策馬出去走上一走?"窗子里,羅九寧說。
好吧,聽她語氣倒是很輕松。
但是,此時的裴嘉憲,哪里還有心情策馬出游?
他等了又不知多久,才聽羅九寧輕輕兒的哎喲了一聲。
"如何,可生出來了?"裴嘉憲于是又問道。
隔著窗子,羅九寧說:"皇上,此時還未發(fā)動了,您還是出去走走吧。"
"好端端兒的,為何要朕走?"裴嘉憲道:"朕不走。"
屋子里的羅九寧驀的就生氣了:"您難道沒聽說過,人投胎是從窗子里進(jìn)的,您總站在窗前,叫孩子們?nèi)绾蔚脕恚?amp;amp;quot;
好吧,這也算個理由,裴嘉憲跟只無頭的蒼蠅一般,從廊廡下踱步下來,便于庭院中急匆匆的走著,而那些無頭蒼蠅似的御醫(yī)們,也跟在他身后,皇帝走,他們便走,皇帝停,他們便停。
"皇上,按理來說,生產(chǎn)時女子都是會腹痛,并大喊大叫的,皇后此時尚且無聲,并說自己時辰未到,顯然就還未到時辰,您也得息養(yǎng)龍體,勿要再焦燥了,靜待瓜熟蒂落,可好?"黃院判勸道。
另一個御醫(yī)也開始附合:"恰是,此時當(dāng)還未到真正生產(chǎn)之時,不如皇上去歇息歇息?"
"黃太醫(yī),要是你家夫人生產(chǎn),你也能歇得住?"皇帝問道。
黃院判頗有幾分慚愧,身為宮中御醫(yī),他家夫人連著產(chǎn)了三胎,不悶不哼的,生的時候他都不在身邊,所以,雖是太醫(yī),但他覺得生產(chǎn)是件很簡單的事兒。
皇帝見這些御醫(yī)們?nèi)徊凰谱约喊憬棺疲l(fā)的氣惱:"皇后隨時要用你們,看你們一個個腰懶腿軟的,給朕圍著這院子跑,跑出精神來,以備皇后之喚。"
好吧,御醫(yī)們不眠不休待命好幾天了,這又給皇帝喊著,就圍著庭院慢跑了起來。
此時一彎明月已西,裴嘉憲不由又心急起來,欲要抬腿邁到窗下,想起皇后說,自己要是站在那處,畢竟真龍?zhí)熳樱⒆觽儾桓遗軄硗短ィ稚闹沽瞬剑c那高高的梧桐并立,便在水畔一動不動的立著。
室內(nèi)還是悄無聲息,他想著,大約皇后此時又睡著了吧,睡著了也好,待她醒來,就有力氣生孩子了。
如此想著,裴嘉憲懸提了好幾個月的心,總算還是松了那么一點。
但事實上,屋子里遠(yuǎn)沒有皇帝想象的那般輕松容易。
"所以,是先出來了一只腳?"羅九寧自己都不敢相信,她一直摸著胎位都是正的,豈知一個小家伙有些心急,就先伸出來了一只腳。
幾個穩(wěn)婆都快哭了,為首的穩(wěn)婆姓王,在長安城中,不知給幾多人接過生了,當(dāng)然接過的雙胎也多,但是還從未遇到過像皇后這胎一般,雙胎孩子中還有一個先伸了腳出來的。
而此時的皇后呢,汗整個兒把頭發(fā)給打濕了,也不知她疼是不疼,總之,她乖乖兒的躺著,該使力的時候就使力,該存力氣的時候就存力氣,一聲不吭,一絲不亂。
召了蘇秀過來,她道:"蘇秀,給我熏些麻賁。"
"娘娘,這東西怕不好用,萬一給孩子聞了呢?"蘇秀還記得太后娘娘用麻賁,用到最后成了癮的事兒呢。
羅九寧道:"不妨的,麻賁可以止疼,也可以叫我再有力氣,此時這個樣子,先前的力氣就白使了,咱們還得接著來,快去。"
不一會兒,麻賁來了。
蘇秀點燃了,給羅九寧聞了一聞,極難聞的味道,她聞罷之后閉上了眼睛,卻是果決的說:"王先生,把孩子推回去,正宮位。"
便是穩(wěn)婆,也是郎中,而真正受人尊敬的郎中,是得給人喚一聲先生的。
因皇后一直鎮(zhèn)定無比,穩(wěn)婆們便也不慌亂,可臨產(chǎn)之際正宮外,那種疼痛是一般人都忍受不下來的。
所以,王嬤嬤道:"娘娘,您要真覺得痛,就喊出來,婦人生產(chǎn)時痛了喊一聲,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兒。"
羅九寧笑了起來:"喊也無益,徒費力氣,倒不如蓄著力氣生產(chǎn)呢,先生您說是不是?"
她閉上眼睛,道:"推吧。"
那種痛楚,從她痙攣著的面龐,再到攥在一處的雙手都可以看得出來,但是她并沒有喊,她的姿容,是嬤嬤們從未見過的美貌,但孕中,依舊皮膚白皙,五官不俗,唯鼻梁上幾點小雀斑倒還有點佻皮。
而她處變不亂的鎮(zhèn)定,才是叫這些穩(wěn)婆們真正佩服不已的。
等王嬤嬤正好了宮位,她混身已不知出過幾多汗了。
蘇秀眼瞧著皇后痛苦,心痛不已,不由的就在她耳邊說:"娘娘,把皇上喚進(jìn)來吧,您總不能一個人撐著。"
"喚他進(jìn)來有何有,難道能替我生孩子?"羅九寧咬了咬牙,再問王嬤嬤:"先生,麻油雞蛋呢,可炒好了?"
三兩麻油一顆雞蛋,食了便可促進(jìn)生產(chǎn),這是古來產(chǎn)婦們的偏方。
王嬤嬤沒想到皇后于生產(chǎn)竟會這般熟悉,而麻油雞蛋也是早備好的,端上來,羅九寧看也不看,那般油膩的東西,幾口就吞完了。
再閉上眼睛,她說:"勞煩諸位了,待到皇子們出生,本宮必定重賞各位,現(xiàn)在,咱們再來一次,可好?"
幾個穩(wěn)婆面面相覷,原本在看見那只小腳丫的時候給嚇了個六神無主的,此時因為皇后的鎮(zhèn)定,便也齊齊鎮(zhèn)定了下來,擁了過來,等著皇后再一輪的生產(chǎn)。
銅漏滴滴,月影西斜,時間一刻刻的過去,眼看月落,天瞬時就黯了下來。
裴嘉憲依舊在池邊站著,就在天地皆黑,黑到連燈火都仿佛要叫天地給侵蝕了時,忽而屋中響亮的一聲啼哭,他立刻臨腳便邁,等邁了步子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水邊,險些就要一腳栽進(jìn)水里去。
"如何,可是生出來了?"
"哎喲皇上,是位公主,不過,還有一位呢。"屋子里傳出來的,是穩(wěn)婆的聲音。
裴嘉憲兜然聽聞是位公主,心中不由便是一喜,瞬時便笑了出來,豈知此時,屋子里的皇后就哭開了:"疼,疼,好疼,皇上,我疼,我好疼啊。"
只聽到她那帶著顫的,荒亂無助的哭聲,皇帝混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奮不顧身的就要往里闖。還是諸位御醫(yī)們趕了來,拼死將皇帝給攔到了外頭。
屋子里,皇后的哭聲并不大,聽起來哀哀切切的。
她似乎從未在他面前哭過,不對,應(yīng)該說羅九寧永遠(yuǎn)都是笑瞇瞇的,就從來未曾在人前哭過,此時哭將起來,便是那種委屈極了,偏偏那委屈還無處可訴式的凄涼幽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