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來我們家干嘛?”米羅問。
從他問話的方式,安德看出他,和艾拉一樣,沒有告訴任何人他已經(jīng)召喚了一位言說人。所以他們雙方都不知道對方也期盼著自己的到來。而且事實(shí)上,他們幾乎肯定也不希望他這么快就來。
“見你的母親。”安德說。
米羅如釋重負(fù)的架勢幾乎觸手可及,雖然他并沒有明顯的動作。“她現(xiàn)在還在工作中,”他說。“她總是工作到很晚。她正在試著開發(fā)一個能和本地雜草競爭的馬鈴薯品種。”
“就像那些莧菜?”
他咧嘴一笑。“你聽說過那個了?不,我們不希望它成為一個那么好的競爭者。但這里的食譜很有限,馬鈴薯會是一個很好的新增品種。另外,莧菜可釀不出多好的酒。礦工和農(nóng)民們已經(jīng)制造出了一個伏特加神話,讓它成為蒸餾酒的女王了(注:伏特加盡管度數(shù)高,但一般認(rèn)為屬于比較低檔的酒類)。”
米羅的笑容在房間里綻放,有如一縷陽光透過縫隙照進(jìn)洞穴。安德可以感覺到那種緊張的氣氛放松了。科尤拉就像一個普通的小女孩那樣,扭動屈伸著她的雙腿。奧爾哈多的臉上出現(xiàn)了一種混混沌沌的快樂表情,半閉著他的眼睛——這樣那金屬的光澤就不那么顯眼。艾拉的笑容比米羅的良好幽默感該贏得的更無拘無束。甚至連格雷戈也松弛了下來,不再掙扎反抗安德的掌控。
然后安德膝蓋上突如其來的一陣暖流告訴他格雷戈,無論如何,離投降還遠(yuǎn)著呢。安德早就把自己訓(xùn)練得能夠?qū)σ粋€敵人的行為若無其事直到他的意識決定任他的條件反射行事。所以格雷戈的小便洪水絲毫也不能讓他退縮。他知道格雷戈期待的是什么——一聲怒吼,然后安德把他扔開,厭惡地把他從自己的膝頭丟走。于是格雷戈就自由了——這會是一次凱旋。安德不讓他贏。
不過,艾拉顯然看懂了格雷戈臉上的表情。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然后她對男孩生氣地邁出一步。“格雷戈,你這個討厭透頂?shù)男 ?
但安德對她眨眼微笑,把她定在原地。“格雷戈給了我一個小禮物。這是他能給我的僅有的東西,而且他是自己制造的這東西,所以就更加意味深長了。我是這么的喜歡他以至于我想我永遠(yuǎn)也不會讓他離開的。”
格雷戈再次為了獲得自由瘋狂地吼叫掙扎起來。
“你為什么要這樣做!”艾拉說。
“他想要讓格雷戈的行為像個人類該有的樣子,”米羅說。“需要有人這么做,而且沒哪個別的人曾經(jīng)耐煩來試試。”
“我曾試過,”艾拉說。
奧爾哈多從他坐在地板上的地方大聲發(fā)言。“艾拉是這里唯一一個讓我們得以保持教養(yǎng)的人。”
金姆在另一個房間里喊著。“你們別告訴那個雜種任何我們家的事情!”
安德嚴(yán)肅地點(diǎn)點(diǎn)頭,就好像金姆剛才是提出了一個出類拔萃的聰明建議。米羅吃吃笑起來,艾拉揉著眼睛坐倒在床上科尤拉身邊。
“我們不是個很快樂的家庭,”米羅說。
“我明白,”安德說。“畢竟你們的父親才死了不久。”
米羅嘲諷式地笑笑。奧爾哈多再次出聲。“你是想說,畢竟父親不久前還活著吧。”
艾拉和米羅顯然對此深有同感。但金姆又叫起來了。“什么都別告訴他!”
“他傷害過你們嗎?”安德平靜地問道。
他一動不動,即使格雷戈的小便越來越冷越來越臭。
艾拉回答了。“要是你是在說他有沒有打我們,答案是沒有。”
但在米羅看來,事情已經(jīng)走得太遠(yuǎn)了。“金姆是對的,”米羅說。“這是我們的事,跟其他任何人都沒關(guān)系。”
“不,”艾拉說。“這和他有關(guān)。”
“這怎么可能跟他有關(guān)?”米羅問。
“因?yàn)樗竭@里是來言說父親的死的,”艾拉說。
“父親的死!”奧爾哈多說。“Chupapedras!(注:葡萄牙語,空中飛石。巴西一種類似UFO的傳說。意指荒誕的事物。)父親三周前才剛剛?cè)ナ溃 ?
“當(dāng)時我已經(jīng)在來言說另外一次死亡的路上了,”安德說。“但既然有人要為你們父親的死招來一位言說人,我會為他言說的。”
“反對他,”艾拉說。
“為了他,”安德說。
“我是要讓你來說出真相,”她憤憤地說,“而所有和父親有關(guān)的真相都是反對他的。”
沉默降臨到房間的每個角落,它壓得所有人一動不動,直到金姆慢慢地從門口走進(jìn)來。他只看著艾拉一個人。“你叫他來的,”他輕輕地說。“你。”
“來說出真相!”她答道。他的控告顯然刺痛了她;他不必直接說出她把這個無信者弄來揭開被隱藏了這么久的秘密是背叛了她的家庭和她的教會的話。”神跡鎮(zhèn)的每個人都是那么溫柔而善解人意,”她說。“我們的老師們對格雷戈的小偷小摸和科尤拉的沉默不語這種小事視而不見。他們從不在意,哪怕她在學(xué)校里一個字都沒有說過!每個人都假裝我們只是些普通的孩子——尊者們的外孫,我們還這么聰明,不是嗎,一個異學(xué)家和全部的兩個生物學(xué)家都出在這一家呢!聲名顯赫啊。當(dāng)父親把他自己灌得醉醺醺地回家把母親打到路都走不了的時候他們只是轉(zhuǎn)過頭去看著別處!”
“閉嘴!”金姆叫道。
“艾拉,”米羅說。
“還有你,米羅,父親對你大吼大叫,污言穢語,直到你跑出家門,你跑著,跌跌撞撞著,因?yàn)槟銕缀蹩床坏綎|西——”
“你沒權(quán)利告訴他這些!”金姆說。
奧爾哈多跳起來,站到房間中央,用他那雙非人的眼睛巡視著他們所有人。“你們?yōu)槭裁催€想要隱瞞?”他輕聲問道。
“這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金姆問。“他對你沒做過什么。你只是關(guān)上你的眼睛坐在那里掛著耳機(jī),聽著巴圖克(注:一種非洲風(fēng)格音樂)或者巴赫或者別的什么——”
“關(guān)上我的眼睛?”奧爾哈多說。“我從沒關(guān)上我的眼睛。”
他轉(zhuǎn)身走向房間離前門最遠(yuǎn)的那個角上的終端機(jī)。飛快地幾下動作,他就打開了終端機(jī),然后拿起一根連接線把它插到他的右眼里的插座上。這只是一個簡單的計算機(jī)連線過程,但對安德而言這勾起了他可怕的回憶:巨人的眼睛,被撕開來,在滲著液體,安德正在深深地鉆進(jìn)去,直穿到大腦,讓巨人倒地身亡。他愣了一會才想起來他的記憶并非真實(shí)的,那只是他在戰(zhàn)爭學(xué)校里面玩的一個計算機(jī)游戲。三千年前,但對他是僅僅二十五年前,這段時間的長度還不足以讓記憶褪色。正是他關(guān)于巨人之死的記憶和夢被蟲族從他的思想中提取出來作為留給他的信號;最終這信號把他引導(dǎo)到了蟲后之繭面前。
是珍的聲音把他帶回到了當(dāng)下。她在他的耳飾當(dāng)中低語,“如果你無所謂的話,他把他那眼睛連線的時候我打算把他存在其中的所有別的東西也全都做一個備份。”
這時終端機(jī)上空開始放映一個場景。不是全息圖像。而是淺浮雕式的圖像,正是一個單一的觀察者可能會看到的樣子。圖像正是在這個房間里,從地板上幾分鐘之前奧爾哈多坐在那里的地方看過去的——顯然這是他的固定位置。地板正中站著一個大個子男人,強(qiáng)壯而暴力,揮動著雙臂破口大罵米羅。米羅靜靜地站在那里,低著頭,對他的父親沒有半點(diǎn)怨怒的樣子。沒有聲音——這是純圖像。“你們忘記了嗎?”奧爾哈多低聲說。“你們忘記了當(dāng)時的情景是什么樣的了么?”
終端機(jī)上的圖像中米羅最后轉(zhuǎn)身離開;馬考追在他身后一直吼到門口。然后他轉(zhuǎn)回到房間中,站在那里,像一只在追逐中精疲力竭的野獸似地喘息。圖像中格雷戈跑向他的父親,抱著他的腿,對門口大叫,從他的表情來看很明顯,他正在重復(fù)他父親對米羅所說的那些殘酷的話。馬考把孩子從他的腿上掰開,筆直走進(jìn)了后面的房間。
“沒有聲音,”奧爾哈多說。“但你們能聽到,不是嗎?”
安德感到格雷戈的身體在他的膝蓋上發(fā)抖。
“就在那里,砰地一記,嘩啦一下——她正在倒向地板,你們能感同身受吧,她的身體撞到水泥地的感覺?”
“閉嘴,奧爾哈多,”米羅說。
計算機(jī)產(chǎn)生的場景結(jié)束了。“我簡直不能相信你把那個存起來了,”艾拉說。
金姆哭泣起來,毫無掩飾的意思。“我殺了他,”他說。“我殺了他我殺了他我殺了他。”
“你在胡說什么啊?”米羅惱怒地說。“他是得病腐爛而死的,那是遺傳病!”
“我祈禱他去死!”金姆尖叫著。他激動得臉色一塊紅一塊白的,眼淚鼻涕和唾沫在嘴邊混成一片。“我向那處女(注:即圣母)祈禱,我向耶穌祈禱,我向外祖父外祖母祈禱,我說只要他死我愿意下地獄,他們做到了,所以現(xiàn)在我將會下地獄而我并不后悔這么做!上帝原諒我吧,可是我覺得高興!”他在啜泣中跌跌撞撞地倒退出了房間。遠(yuǎn)遠(yuǎn)地一扇門砰地一聲關(guān)上。
“好的,又一起獲得證實(shí)的奇跡,給榮耀的圣徒增光,”米羅說。“圣姓再獲確證。”
“閉嘴,”奧爾哈多說。
“他還老告訴我們基督希望我們原諒那個老臭屁呢,”米羅說。
此時在安德的膝蓋上,格雷戈顫抖得這么厲害,讓安德關(guān)心起來。他注意到格雷戈正在小聲嘟囔著某個字眼。艾拉同樣看到了格雷戈的苦惱,在男孩面前屈膝跪下。
“他在哭泣,我從沒看到他哭成這樣——”
“爸爸,爸爸,爸爸,”格雷戈嘟囔著。他的顫抖已經(jīng)變成了大幅度的戰(zhàn)栗,其劇烈程度甚至近乎痙攣。
“他在害怕父親嗎?”奧爾哈多問道。他的表情顯得十分關(guān)心格雷戈。讓安德感到安慰的是,這一家所有的人的表情都滿是擔(dān)心。在這個家里有愛,而并非僅僅是在這么多年里生活在同一個暴君的統(tǒng)治下產(chǎn)生的團(tuán)結(jié)一致。
“爸爸現(xiàn)在不在了,”米羅安慰道。“你現(xiàn)在不必?fù)?dān)心了。”
安德?lián)u搖頭。
“米羅,”他說,“你沒看到奧爾哈多的回憶嗎?小男孩子們不評判他們的父親,他們愛父親。格雷戈一直在竭盡全力想要跟馬考斯里貝拉一樣。你們其他的人看到他的死可能感到高興,但對格雷戈而言這是世界末曰。”
他們當(dāng)中從沒人有這樣的念頭。即使現(xiàn)在這想法也令人作嘔;安德看得出他們在逃避這個想法。盡管如此,他們還是知道這是真的。一經(jīng)安德指出,現(xiàn)在這是顯而易見的。
“Deusnosperdoa,”艾拉喃喃著。上帝原諒我們。“我們說的那些話,”米羅小聲說。
艾拉向格雷戈伸出雙手。他拒絕去她那邊。相反地他的行動正如安德所預(yù)料的,他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迎接的。格雷戈轉(zhuǎn)向已經(jīng)松開他的安德的懷抱,用他的胳膊猛地抱住逝者言說人的脖子,歇斯底里地痛哭起來。
安德溫和地對無助地旁觀著的其他人說道。“他怎能對你們表現(xiàn)出他的悲傷呢,當(dāng)他以為你們憎恨他的時候?”
“我們從不憎恨格雷戈,”奧爾哈多說。
“我本該知道的,”米羅說。“我知道在我們當(dāng)中他是承受著最大的傷痛的一個,但是我從沒想到會是這樣……”
“別責(zé)備你自己,”安德說。“有的事情只有一個陌生人才看得清楚。”
他聽到珍在他的耳朵中低語。“你總令我驚喜不斷,安德魯,你把人們變成原生質(zhì)(注:原文psma,原生質(zhì)沒有智力,只有本能活動……)的這本事。”
安德無法回答她,反正她也不會相信他的回答。他并沒有事先謀劃這些,他只是走一步看一步。他怎么能猜到奧爾哈多會有一份馬考施于他家庭的惡行的記錄呢?他唯一真正的洞察是在格雷戈身上,即使那也是本能的,一種直覺,格雷戈正極度渴盼一個管治他的權(quán)威,一個對他而言像父親那樣行事的人。由于他自己的父親是殘酷的,格雷戈相信只有殘酷才是愛和力量的證明。現(xiàn)在他的淚水洗著安德的脖子,熱乎乎地就像片刻之前,他的小便浸濕了安德的大腿。
他猜到了格雷戈會做什么,但是科尤拉使他大吃一驚。當(dāng)其他人靜靜地看著格雷戈的哭泣的時候,她從床上起身直接走向安德。她的眼睛瞇了起來,很生氣的樣子。“你好臭!”她堅定地說。然后她離開房間,向房子后面行進(jìn)。
米羅幾乎忍不住要大笑,艾拉微笑起來。安德?lián)P揚(yáng)眉毛,好像在說,勝敗乃兵家常事嗎。
奧爾哈多像是聽到了他沒說出來的話。這個金屬眼的男孩坐在終端機(jī)旁他的椅子上,輕聲說:“在她那里你也贏了。這是這幾個月來她對外人說話最多的一次。”
但我不是外人啊,安德默默自語。你沒有發(fā)現(xiàn)么?我現(xiàn)在是這個家庭中的一員了,不管你喜不喜歡。不管我是不是喜歡。
過了一會格雷戈的啜泣停止了。他睡著了。安德把他放到了床上;科尤拉已經(jīng)在那邊的小房間里睡著了。艾拉幫助安德脫下格雷戈被小便浸透了的長褲又給他穿上了寬松內(nèi)衣——她的碰觸溫柔而熟練,格雷戈沒被驚醒。
在前面房間的背后米羅以研究的眼光打量著安德。“嗯,言說人,你有選擇。我的褲子你穿會太緊,襠也太短,但是父親的會一下子垮到地上。”
安德過了一會才想起來。格雷戈的小便早就干了。“不用麻煩了,”他說。”我回家的時候就可以換一條。”
“母親再一個小時都回不了家。你是來見她的,不是么?這段時間內(nèi)我們可以把你的褲子搞干凈。”
“那就,你的褲子,”安德說。“褲襠問題上我想碰碰運(yùn)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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