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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符三年,秋末。
那支參與一年一度秋狩圍獵的王帳大軍,非但沒有南下涼州關(guān)外,反而火速北上,徑直返回北庭京城。
皇帝陛下在秋狩期間,除了在某晚的畫灰議事上出現(xiàn)過,就再沒有露面,太平令與三朝顧命大臣耶律楚材一路陪同。
夜色中,宮闈重重,一間遠遠稱不上富麗堂皇的小屋內(nèi),燭火輕輕搖晃,非但沒有照耀得屋子亮如白晝,反而平添了幾分陰沉昏暗,這大概就是所謂的蟬噪林逾靜了。
一位老婦人面容安詳,安安靜靜躺在病榻之上,似乎在緬懷往昔的崢嶸歲月,又像是在追憶曾經(jīng)風(fēng)華正茂的青春時光。
床榻畔,身為北莽帝師的太平令坐在一根小板凳上,低頭凝視著那位兩頰凸出的蒼老婦人,她白發(fā)如霜。
一手打造出北莽蛛網(wǎng)的李密弼更是舉止古怪,就那么坐在屋門檻上,這一刻,這位讓無數(shù)北莽權(quán)貴都感到毛骨悚然的影子宰相,才真的像一位遲暮老人,寂寞且孤苦。
“陛下,可曾難受?”
太平令言語平緩,聽不出半點忐忑惶恐,也聽不出絲毫感傷悲痛,倒是有幾分不合時宜的罕見溫柔。
老婦人答非所問輕聲道:“你是不是很奇怪為何朕不愿接受天人饋贈,不愿強撐著茍活四五年?”
太平令點了點頭,然后很快又搖了搖頭,仍是柔聲道:“都無所謂了。”
老婦人一笑置之,問道:“你覺得我那個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傻兒子,率領(lǐng)麾下四十萬大軍,最后能打下那座拒北城嗎?”
太平令謹慎答道:“只要拓拔菩薩勝過徐鳳年,就是大局已定,別說十幾位中原武道宗師,再多十人,也無濟于事。退一萬步說,即便拓拔菩薩輸了,咱們也未必輸,陛下不用太過憂心戰(zhàn)事。”
老婦人雙手輕輕疊放在腹部,微微扯了扯嘴角,“憂心?朕全然不憂心涼州關(guān)外戰(zhàn)事,在將兵權(quán)交到耶律洪才手上后,朕就放下了。這孩子當了三十多年委屈太子,讓他意氣風(fēng)發(fā)一次,母子之情,君臣之義,就都算互不虧欠。至于那里戰(zhàn)火是燒到?jīng)鲋蓐P(guān)內(nèi),還是蔓延到南朝境內(nèi),朕一個將死之人,憂心什么?又能憂心什么?朕這一生,自認最擅長寬心二字。對人的愧疚,不長久,對己的悔恨,也放得下。這一生,前半輩子過得如履薄冰,可好歹后半生過得舒坦愜意,挺好。何況以女子之身穿龍袍坐龍椅,千古第一人,流芳百世也好,遺臭萬年也罷,后世歷朝歷代的青史之上,注定都繞不過朕的名字,此生有何大遺憾?大概沒有了吧。”
老婦人難得這般絮絮叨叨,更難得這般云淡風(fēng)輕。
老人嗯了一聲。
這位棋劍樂府的太平令,當年憤而離開草原,去往離陽中原隱姓埋名二十年,轉(zhuǎn)換身份十數(shù)個,游歷大江南北,看盡世間百態(tài),飽覽春秋山河。
世間讀書人千千萬,興許就只有那位禍亂春秋的大魔頭黃三甲,比這位本名早已被人遺忘的北莽帝師,更為“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了。
老婦人喘了口氣,問道:“趙炳和陳芝豹聯(lián)手,能不能一路北上打到太安城外?”
老人點頭道:“肯定能,如果不出意料,兩位叛亂藩王會故意按兵不動,只等咱們跟北涼邊軍這一仗分出勝負,否則太早拿下離陽京城,會擔(dān)心咱們退回草原,更怕咱們干脆舍棄南朝疆域,果斷退至北庭,那么就又是當初離陽趙室統(tǒng)一中原的尷尬格局,以燕敕王趙炳的性情,絕不會讓自己功虧一簣,到時候徐鳳年就真是下一位徐驍了,北涼還是那個尾大不掉的北涼,不劃算。中原那邊唯一的變數(shù),只在顧劍棠的兩遼邊軍,明里暗里,手握三十萬精兵,抓準時機,說不得就成了西壘壁戰(zhàn)役后的徐驍,而且顧劍棠絕不會坐失良機,畢竟離陽已經(jīng)沒了那位雄才偉略的老皇帝趙禮,如今的天下也不再是當年的天下,當時徐驍劃江而治,不得人心,可顧劍棠一旦成功入主太安城,就將是順應(yīng)天命,大不相同。”
老人見老婦人的精氣神還算好,便盡量簡明扼要地繼續(xù)說道:““中原值此亂世,武將當中,離陽盧升象許拱寥寥數(shù)人,身在風(fēng)波之外,猶有機會擇木而棲,身處太安城的唐鐵霜之流,多半要下場凄慘一些。至于那些廟堂文臣,短命皇帝趙珣不去多說,趙炳趙鑄父子二人,無論是誰篡位登基,都愿意善待那些讀書種子,唯獨左散騎常侍陳望此人,前途叵測,關(guān)鍵就看新皇帝到底是真大度還是假雅量了。”
老婦人自嘲道:“朕舍棄多活四五年光陰的機會,就要瞧不見那份波瀾壯闊的風(fēng)光嘍,是不是錯了?”
太平令輕聲道:“若是陛下……”
老婦人好像知道這位帝師要說什么,豁達笑道:“算了,世間后悔藥,最是寡然無味。朕不稀罕。”
太平令微笑道:“陛下是真豪杰。”
老婦人突然輕輕說了一句題外話,“李密弼,那名女子可以不死,但絕不能重見天日。”
坐在門檻上的李密弼愣了愣,以皇帝陛下剛剛能夠聽清楚的聲音說道:“曉得了。”
老婦人似乎又記起一事,問道:“南朝那個喜歡種植梅花的王篤,當真是一枚棋子?”
李密弼稍稍提高嗓音道:“雖然沒有確鑿證據(jù),但我依舊可以斷定王篤是北涼的暗棋。”
老婦人感嘆道:“聽潮閣李義山,委實厲害。”
太平令流露出幾分由衷欽佩的神色,點頭道:“確實。”
李密弼問道:“那位冬捺缽?fù)蹙┏纾绾翁幹茫俊?
太平令代勞答道:“他那一萬家族私騎,肯定已經(jīng)與郁鸞刀部幽州輕騎匯合,如今南朝兵力羸弱,就像一棟四面漏風(fēng)的屋子,除非派遣高手死士暗中偷襲,否則拿他沒轍。不過這趟借刀殺人,多了這位冬捺缽,無非是讓刀子更快一些,無傷大雅。”
李密弼淡然道:“陛下真要他死,我可以親自出馬。”
老婦人笑道:“罷了,南朝那么大一個地兒,就算朕雙手奉上,就憑北涼那么點騎軍,也得吃得下才行,由著他們搗亂就是。”
說到這種涉及涼莽戰(zhàn)事走向的軍國大事,老婦人顯然有些疲憊了,也有幾分掩飾不住的心煩意亂,她緩緩閉上眼睛。
好像是想要一個眼不見心不煩。
她不希望這一生走到陽間小路盡頭之時,仍是無法擺脫那些勾心斗角和那些爾虞我詐。
老婦人強提一口氣,語氣猛然堅定起來,她那張干瘦臉龐上也不復(fù)先前閑聊時的隨意神色,“朕只有三件事要交待,董卓必須拿下懷陽關(guān)!耶律虹材必須死在朕之前!慕容一族必須留下血脈,無論男女皆可!”
說到最后一句話,老婦人沒來由地哈哈大笑起來,歡暢至極,“多此一舉!那就只有兩件事了啊。”
老婦人今夜頭一次轉(zhuǎn)頭,望向那位勤勤懇懇為一國朝政鞠躬盡瘁的太平令,笑問道:“你可算學(xué)究天人,那你倒是說說看,是人算不如天算,還是天算不如人算?”
太平令心平氣和道:“因時因地而異,且因人而異,人算天算,歸根結(jié)底,都沒有定數(shù)。”
老婦人收回視線,不置可否,自言自語道:“一筆糊涂賬!”
長久的寂靜無聲,屋內(nèi)燭火依舊昏黃。
老婦人小聲呢喃道:“天涼了……你們都走吧,我要好好休息了。”
秋高氣爽。
此時不死,更待何時。
太平令輕輕起身,然后彎腰作揖,老人久久不肯直起腰。
轉(zhuǎn)身走向屋外,李密弼站在小院臺階上,好似在等待太平令。
太平令關(guān)上屋門后,兩位老人并肩而立。
李密弼輕聲唏噓道:“還有太多事情沒有交代清楚啊。”
太平令不予置評。
李密弼突然冷笑道:“留白多了,你這位帝師的權(quán)柄就越大,陛下到頭來連顧命大臣都沒有留下名單,確實正合你意。”
關(guān)于北莽女帝的身后事,注定要密不發(fā)喪,老婦人在油盡燈枯之際明確拒絕天人“添油”,就明知自己時日不多,也就早早與太平令李密弼兩人打過招呼,一旦她撐不過拒北城戰(zhàn)役的落幕,那就以偶染秋寒為理由,將北庭京城一切政務(wù)交由太平令便宜行事,她早已將掌管大小印綬的相關(guān)人員,都換上太平令的心腹,先前太平令說她是真豪杰,的確是肺腑之言。三朝顧命老臣耶律虹材必定要死,如此一來,若非李密弼還能勉強掣肘這位棋劍樂府的大當家,整座草原就再無人能夠與之叫板,極有可能下一任草原之主的人選,都會操之于手,畢竟皇帝陛下至始至終,根本就沒有提及她屬意誰來繼承帝位,最后那番言談中,對兒子耶律洪才依舊十分冷淡,“朕之子孫,不肖朕”,這句話,一直在草原廣為流傳,所幸沒有將肖字替換為孝,否則耶律洪才恐怕就要真的寢食不安了,畢竟庸碌子孫不相似雄杰祖輩,一代不如一代,這能以天意解釋。某種程度上,耶律洪才能夠活到今天,甚至能夠掌握四十萬兵權(quán),何嘗不是歸功于“軟弱太子不肖鐵血皇帝”,否則兩虎相爭,幼虎如何能活?
李密弼的誅心言語,并沒有讓太平令臉上出現(xiàn)絲毫變化。
這位曾經(jīng)揚言要以黑白買太安的老人,正在心中思量某些棋子的分量。
太子耶律洪才,自然并非當真如世人誤認那般才智平庸,不堪大用,但是私會王篤一事,讓這位太子殿下徹底失去了皇帝陛下的青睞。
草原年輕最輕的大將軍董卓,皇帝陛下一直頗為器重,只是梟雄性情,難以控制。哪怕天底下最好的人,只要當上了皇帝,也有可能做出天底下最壞的事情。天下蒼生,其實也可以劃分為兩種人,皇帝,和所有其他人。
耶律東床,失去了他爺爺耶律虹材的庇護,會不會一蹶不振?
慕容寶鼎,有沒有可能成為整個慕容家族的救命符?
拓拔菩薩,這位忠心耿耿的草原守護神,會不會也曾想過黃袍加身?畢竟皇帝陛下在與不在,對拓拔菩薩而言,是天壤之別。
……
太平令終于回過神,轉(zhuǎn)頭笑道:“我,你,徐淮南,好像都輸了。”
如何都沒有料到太平令會有此言的李密弼愣了愣,然后雙手負后,嗤笑道:“各有各的活法,徐淮南心思最深,所以活得最累。你也好不到哪里去,會下棋的人,往往勝負心就重。唯獨我想的最少,活得最輕松。”
太平令輕聲笑道:“你不是想得最少,而是認輸最早。”
面無表情的大諜子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太平令嘆了口氣,“接下來就要辛苦你了。”
李密弼沒好氣道:“職責(zé)所在,何來辛苦一說。”
太平令伸手拍了拍李密弼的肩膀,笑著打趣道:“也對,你就是那種喜歡躲起來算計人的陰沉性子,樂在其中才對。”
習(xí)慣了獨來獨往的北莽影子宰相,顯然不太適宜對方表露出來的動作,皺了皺眉頭,只不過心頭一些積郁,倒是散淡了幾分。
夜色深沉。
屋外兩位草原權(quán)柄最巨的老者先后走下臺階,在小院門口分道揚鑣。
太平令走出很遠后,驀然回首,老淚縱橫,碎碎念道:“慕容姑娘,慕容姑娘……”
屋內(nèi)病榻上,老婦人輕輕抓起身側(cè)的一件老舊貂裘,蓋在身上,緩緩睡去。
她的干枯手指輕輕拂過貂裘。
如當年那位人面桃花相映紅的小姑娘,她在異國他鄉(xiāng),初次見到那位遼東少年郎,便如沐春風(fē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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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符三年,冬。
中原不安定,原本廣陵江南北均勢,局勢瞬間急轉(zhuǎn)直下,緣于蜀王陳芝豹與燕敕王世子趙鑄,只是兩人兩騎,沒有任何扈從護送,去往吳重軒大軍帥帳,說服那位領(lǐng)兵部尚書銜的征南大將軍再度倒戈。
叛軍揮師北上,麾下大軍駐扎在京畿南部地帶的盧升象,轉(zhuǎn)眼之間便陷入危如累卵的困境。
太安城廟堂的黃紫公卿,聽聞這個驚悚噩耗之后,人人亂如熱鍋里的螞蟻。
原本已經(jīng)因病辭官的坦坦翁不得不重新參與大小朝會,這才人心稍定。
隆冬時節(jié),天寒地凍人心涼。
一輛馬車緩緩駛出桓府,來到只隔著一條街的某座破敗府邸,匾額早已摘去,成了無主之地。
老人提著兩壺酒走下馬車,拾階而上,伸手去撕掉貼在大門上的封條。
藏在陰暗處的幾名趙勾諜子,雖然品秩極高,卻皆是識趣地視而不見。
老人將兩壺酒抱在胸口,一只手十分吃力地推開大門。
老人熟門熟路地繞廊過棟,直接來到那間書房,有些書籍已經(jīng)搬走,有些書籍還留下,搬走的留下的,其實都是吃灰塵罷了,無非是換個地方而已。
書房內(nèi)依舊只擱放有一張椅子。
遙想當年,朝野上下,除了趙禮趙惇兩任離陽君王,恐怕就只有他桓溫能夠在此大大咧咧落座,心安理得地鳩占鵲巢。
桓溫繞過那張空蕩蕩的書案,將兩壺酒擱置桌上,用袖子擦去厚重灰塵,這才緩緩落座,若是往年,那位紫髯碧眼兒就會站在窗口位置了。
坦坦翁望向窗口那邊,輕聲道:“碧眼兒,你瞧瞧,你撂挑子一走了事,沒換來你心目中的太平盛世,結(jié)果只換來這么個烏煙瘴氣的狗屁時局,你就不愧疚嗎?你啊,也虧得早死了,要不然悔也悔死你!”
老人冷哼一聲,“也就是你不在,要不然我真恨不得一巴掌摔在你腦殼上,我可真打,絕不是嚇唬你。”
老人陷入沉默。
廣陵道節(jié)度使盧白頡生死不知,倒是經(jīng)略使王雄貴不知為何竟然被驅(qū)逐出境,無論是性命還是名聲,都逃過一劫,最終在盧升象派兵護送下,即將返回京城。
在迎回王雄貴入京這件事情上,太安城朝會還有爭執(zhí)的閑情逸致,原本以王雄貴的張廬繼承人、前任戶部尚書以及現(xiàn)任一道經(jīng)略使的三重身份,
禮部尚書司馬樸華出城迎接,理所當然,只是廣陵道淪陷,導(dǎo)致半壁江山糜爛不堪,王雄貴落魄至極,就算活著回到太安城,以后的日子是何等慘淡光景,可想而知,禮部衙門在離陽朝廷的地位越來越高,如今僅次于天官殷茂春的吏部,司馬樸華擔(dān)心京城風(fēng)評受損,更怕被王雄貴連累為年輕天子遷怒,自然不樂意親自接手王雄貴這顆燙手芋頭,禮部二把手晉蘭亭更是多次在士林詩會上,公然痛罵王雄貴貽誤朝局,更是絕不會出城迎接,所以就又輪到可憐的右侍郎蔣永樂出馬了,事實上新近在廟堂崛起的遼東士子集團,對于向來與江南士子親近的經(jīng)略使大人,打定主意要痛打落水狗,在太安城大肆宣揚王雄貴的不堪重任。若非齊陽龍一錘定音,阻止了愈演愈烈的討伐風(fēng)潮,恐怕迎接王雄貴的就不是禮部右侍郎,而是攜帶枷鎖的刑部官吏了。
桓溫見慣了宦海的潮起潮落,對此談不上有多少感觸,只是有些灰心罷了。
太平盛世,文臣言語過激,就像永徽年間對人屠徐驍?shù)脑u點,無傷大雅,那個遠在西北的徐瘸子也懶得計較。
可如今不比當年啊,不可同日而語。
桓溫沒來由想起那個年輕人,碧眼兒的幼子張邊關(guān),那個被說成是京城身份最顯貴卻無品的官宦子弟,被說成連欺男霸女都不敢的窩囊廢,高不成低不就,年輕人兩頭不靠,所以誰都不愛搭理。
碧眼兒的子女中,反而只有張邊關(guān)最討自己的喜歡,見到自己也不怕,什么玩笑也敢開。
桓溫聽說張邊關(guān)當年離開張府后,娶了個小戶人家的女子,在市井巷弄過著平平淡淡的小日子,最喜歡做的事情,是四處閑逛,看那些鴿群在太安城的天空飛掠,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
可惜到最后,這么一個與世無爭的年輕人也死了。
老人打開一壺酒,仰頭灌了一口,突然有些哀傷。
老人提著那壺酒,起身來到窗口,推窗望向灰蒙蒙的天空。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一杯哪里夠!一壺才馬馬虎虎。
老人狠狠喝了口酒,抹了抹嘴角,笑道:“嘿,此等醇酒,你喝不著,饞死你。”
這位歷經(jīng)三朝始終身居高位屹立不倒的坦坦翁嘆了口氣,小聲道:“差點忘了,你是不愛喝酒的人。”
老人像個孩子一臉憤憤道:“天底下竟然有不愛喝酒的人!豈有此理!”
坦坦翁背靠窗戶,望向那張書案,小口小口喝著酒,很快就喝去大半,有幾分醉眼朦朧。
小酣而未大醉,人生至境。
老人好像看到了一位紫髯碧眼的讀書人,正襟危坐坐在書案之后,正笑望向自己。
坦坦翁記起當年自己與那家伙年少時分,一起同窗苦讀圣賢書的光景,緩緩提起酒壺,輕聲笑道:“莫道儒冠誤,讀書不負人。”
那人好似回答,“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坦坦翁便繼續(xù)朗誦一句,“滿朝朱紫貴,盡是讀書郎。”
最后兩人一同念道:“天子重英豪!”
坦坦翁哈哈大笑,不敢再看那邊,生怕下一刻便再也看不到那個身影。
老人飲盡壺中最后一口烈酒,將酒壺擱在窗欄之上,踉蹌離開這間書房。
唯有我輩有負圣賢書,自古圣賢書不負我。
書案上,留下一壺?zé)o人喝的美酒。
自古圣賢皆寂寞。
惟有飲者留其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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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人意料,王雄貴返回京城之后,皇帝陛下非但沒有龍顏震怒,反而在朝會上對這位廣陵道經(jīng)略使好言安慰,只是得知那位棠溪劍仙盧白頡生死未知,且不曾依附作亂藩王趙炳后,年輕天子的神色似乎有些觸動。
聽聞這個消息后,不止是皇帝趙篆松了口氣,事實上所有江南道出身的朝堂官員都如釋重負,江南四大豪閥,在盧道林盧白頡先后擔(dān)任離陽一部尚書后,盧氏已經(jīng)算是后來者居上,成為江南系官員的執(zhí)牛耳者,一旦作為臺面上的南黨領(lǐng)袖盧白頡叛出離陽趙室,必然是一場波及離陽中樞的官場災(zāi)難,恐怕與盧家同氣連枝的江南道三大高門,在內(nèi)心深處,或多或少都希望盧白頡與其茍活得富貴,還不如自盡殉國來得一干二凈,退一步說,只要盧白頡沒有任何消息傳出,就絕對是不幸中的萬幸。
事實上,那場春雪樓變故之后,武將的表現(xiàn),太過讓人失望。
薊州將軍袁庭山,叛變。
春雪樓舊將,原本憑借平定西楚余孽一躍成為離陽朝堂新貴的宋笠,堂堂鎮(zhèn)字頭的實權(quán)將軍,叛變。
廣陵道豪閥子弟齊神策,上陰學(xué)宮的一流俊彥,剛剛暫露頭角,便也是叛變了。
而且據(jù)聞三人分領(lǐng)一支騎軍作為先鋒,即將進逼京畿南部的盧升象大軍那條尚未構(gòu)建嚴密的防線。
鼓舞人心的好消息也不是沒有,兩淮道新任節(jié)度使許拱調(diào)兵向南,準備著手構(gòu)成一道南北向的防線,已經(jīng)先行死死扼守住幾大關(guān)隘軍鎮(zhèn),使得京畿西門戶暫時無憂。
兩位薊州副將韓芳和楊虎臣,各自親率精騎疾馳南下,與新任靖安道節(jié)度使馬忠賢南北呼應(yīng),讓廣陵江以北的中原腹地不至于動蕩不安。
原節(jié)度使蔡楠的螟蛉義子蔡柏,在經(jīng)略使韓林的大力推薦下,升任為河州將軍后,火速帶兵趕赴薊州增援許拱,毫無推諉之意。
同樣是手握兵權(quán)的地方武將,一方是亂臣賊子,奢望建立扶龍之功。一方則是疾風(fēng)知勁草,板蕩識忠臣。
暫時仍是廣陵道經(jīng)略使的王雄貴安然返回府邸后,沒有接受夫人的建議,沒有立即沐浴更衣洗去晦氣,而是招來府上兩位管事,分別去邀請早已多年沒有來往的兩人,一位是中書省僅次于當朝首輔齊陽龍的中書侍郎,趙右齡。一位是由翰林院勝任吏部尚書的殷茂春。王雄貴的兩位心腹管事都大感意外,要知道不但是主人與那兩位大人之前擺明了老死不相往來,事實上永徽儲相殷茂春和趙右齡雖然是親家,但也向來關(guān)系淺淡,聯(lián)姻之后,更是從無私下來往。
故而兩人離開門可羅雀的府邸后,都覺得要白忙一趟,但是兩人都沒有想到,前后腳就有一人登門拜訪了,而且身份顯赫,元虢!
同樣出自那場“永徽之春”,同樣曾是在張廬熠熠生輝前途似錦的官員,而且元虢在早年才氣之高,甚至還要超出科舉頭三甲的趙右齡殷茂春,一直是坦坦翁最為青眼相加的后輩晚生。只不過由于元虢性情太過散淡,學(xué)識太高,鋒芒太盛,很快在官場上就被趙殷兩人超過,最后連王雄貴和韓林也將他遠遠拋在后頭,好不容易在永徽祥符交替之中復(fù)出,歷任兩部尚書,但隨即就又因為不合帝心,迅速離開太安城,被貶謫去往兩遼道擔(dān)任副節(jié)度使,碌碌無為,無論是顧劍棠還是膠東王趙睢,都對元虢不太上心,連兩遼士子都不怎么待見這位年紀越大越?jīng)]有主見的“好好先生”,因此元虢這次入京,沒有掀起半點波瀾,倒是那幫從小就被元虢這位無良前輩騙著喝酒的小輩人物,在元虢府邸好好聚了一場。
王雄貴的幼子王遠燃,那個京城最出名的公子哥,早年第一次喝花酒,就是給元虢拐帶去的。為了類似這種雞毛蒜皮的破爛事,素來以溫良恭儉讓著稱朝野的原刑部侍郎韓林,就跟元虢這個為老不尊的家伙徹底絕交過。不過這么多年下來,王元燃這撥游手好閑的紈绔子弟也好,殷茂春嫡長子殷長庚這些志向遠大的年輕人也罷,倒是都跟最沒有長輩架子的元虢很是合得來。
當趙右齡殷茂春兩位中樞大佬前后來到王雄貴的書房,當年張廬最出彩的五名年輕人,除了遠在西北擔(dān)任經(jīng)略使的韓林,就都湊齊了。
四人聚齊落座后,一時間竟是皆無言。
作為東道主,王雄貴舉起茶杯,輕聲笑道:“我以茶代酒,子思以后就有勞各位照拂了。”
子思是王遠燃的表字,是坦坦翁桓溫所贈。不過在座四人都曉得這其中又有一樁秘事,一開始王雄貴是希冀著他們四人的座師張巨鹿賜字,只不過張首輔向來對這類錦上添花的事情沒有興趣,根本就沒有跟誰開過金口,倒是學(xué)識深厚的坦坦翁,歷來都是來者不拒,無論官場同僚還是士林好友,都有求必應(yīng)。坦坦翁的官場不倒,大概也正是緣于這種點點滴滴的積累。其實王雄貴當時也就是隨口一提,哪敢奢望首輔大人為自己破例,畢竟當時少年王遠燃在世家子弟里的口碑如何,他這個當父親的心知肚明,恐怕首輔大人都不樂意拿正眼看待王遠燃,每年正月拜年,王遠燃跟幾位兄長跟隨王雄貴登門首輔府邸,次次都跟老鼠進了貓窩差不多,絕對不敢多說一個字。怪不得王遠燃膽子小,試想連首輔的幾個兒子見到張巨鹿都如臨大敵,一口大氣都不敢喘,王遠燃哪敢造次。
只是不知為何王遠燃的表字子思,的的確確是出自張巨鹿的手筆,只不過是找了個機會轉(zhuǎn)述桓溫,不愿公開而已。
王雄貴當時喜出望外,當真是喜極而泣都不夸張。只不過深諳官場規(guī)矩的戶部尚書,絲毫不敢對外宣揚,甚至到了夫人兒子那邊,都始終沒有道破真相。
元虢第一個說話,“這有什么問題,子思如今浪子回頭,再不似當年那般渾噩度日,是好事,我這個做長輩的,當然沒道理推脫。”
然后元虢笑瞇瞇轉(zhuǎn)頭望向趙右齡,故意問道:“趙大人,是吧?”
趙右齡瞪了一眼這個家伙,但面對王雄貴的近乎可憐的眼光,于是點頭笑道:“沒有問題。”
只剩下殷茂春沒有開口了。
永徽之春當中,殷茂春極為出彩,否則也不會被離陽前朝帝師元本溪當作儲相培養(yǎng),比另外一人宋洞明要器重更多。
執(zhí)掌過翰林院十多年的殷茂春,也是當今天下最當?shù)闷稹疤依顫M天下”美譽的名臣,某種意義上,殷茂春比暫時比自己官銜稍高權(quán)柄更重的趙右齡后勁更足。
王雄貴見殷茂春沒有說話,也不強求,也不敢強求。
不料殷茂春放下茶杯后,惜字如金道:“好。”
王雄貴突然說道:“恩師當年曾言,書生治國,責(zé)無旁貸,書生救國,力所能及,唯獨不可書生亂國。”
元虢嗯了一聲,“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是說過。”
王雄貴沉默片刻,“當時西楚叛亂被平定,廣陵道那座姜氏廟堂的亂象,你們?nèi)瞬辉H眼所見,大概不會知道那種讀書人只有在生死關(guān)頭,才愿意展露出來的人間百態(tài)。”
王雄貴自嘲笑道:“我朝平定春秋一統(tǒng)中原后,修編前朝史書,總能看到一些笑話,什么水太涼井太小,什么我家徒四壁,無大梁無白綾。我以前不太愿意相信,只是這一次,我親眼所見親耳所聽,才不得不信。”
王雄貴站起身,來到窗外便是大雪紛飛的靠窗位置,“春雪樓慶功宴,陳芝豹和趙炳還有納蘭右慈三人聯(lián)袂而至,氣勢洶洶,樓下就是數(shù)千叛軍鐵甲,唯有棠溪先生一人,挺身而出,出聲當場質(zhì)問趙炳。而我王雄貴,與盧白頡同樣是正二品的封疆大吏,雖怒而不敢言。”
王雄貴轉(zhuǎn)頭笑問道:“我一直想,如果恩師當時在場,會如何說如何做?”
殷茂春陷入沉思,趙右齡笑而不語。
元虢捻須道:“我估摸著吧,一輩子沒跟人動過手的先生,會破天荒對趙炳飽以老拳。”
殷茂春破天荒大笑起來,毫無顧忌。
同樣官場修為堪稱大宗師的趙右齡亦是發(fā)出會心笑聲。
王雄貴正衣襟,轉(zhuǎn)身向窗外,鄭重其事地作揖。
元虢嘆息一聲,緩緩起身,同樣正衣襟,作揖。
趙右齡與殷茂春相視一笑,同時起身,作揖。
讀書人之事。
不管天下其他讀書人如何想如何做,我張廬書生,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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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安城皇城一處邊緣地帶,小院屋門半掩,目盲年輕人與相依為命的侍女,兩人雪夜圍爐煮酒。
名叫杏花的婢女憂心道:“公子,好像外邊世道越來越不太平了,我去買菜的時候,聽說三位叛亂藩王一路打過來,只差沒跟盧侍郎的大軍撞上了,京城米價漲了好多,咱們再不多趕緊囤些,就麻煩了。”
如今以白衣之身笑傲王侯的年輕人柔聲道:“放心,餓不著咱們。不過家有余糧心不慌,終歸是不錯的。”
她欲言又止,終于還是忍不住小聲問道:“公子,咱們守得住嗎?是不是只要顧大柱國的兩遼邊軍南下馳援,就一定能夠成功平亂?可是連我都知道蜀王陳芝豹用兵很厲害,他幫著燕敕王他們?yōu)榛⒆鱾t,如何是好啊?”
執(zhí)掌離陽趙勾的陸詡輕聲說道:“那位白衣兵圣選擇接納吳重軒部大軍,不僅僅是想要速戰(zhàn)速決,也意味著他視線最遠處的風(fēng)光,不在這座太安城,而是顧劍棠的兩遼邊鎮(zhèn)。”
杏花一臉茫然,“啊?他想什么呢?”
陸詡玩笑道:“那就只有天曉得了。”
她小心翼翼遞給陸詡一杯熱酒,這幾年朝夕相處,兩人早已心有靈犀,雖目盲卻自然而然接過酒杯,在陸詡低頭飲酒的時候,她感嘆道:“唉,才二十來年太平光景,就又要兵荒馬亂了。”
陸詡嘴角翹起,“咱倆大概能算是運氣好的,恰好剛剛活在這二十年里頭。永徽前期,和今年祥符三年入夏以后的中原百姓,之前的老人,現(xiàn)在的孩子,都得膽戰(zhàn)心驚活著。”
她展顏一笑,“公子說的是。”
陸詡轉(zhuǎn)頭“望向”半掩半開的屋門,嘴唇抿起,神色恬靜。
她望向公子的側(cè)臉,她眼神癡癡。
她沒有任何奢望,只希望自己能夠陪在他身邊,直到看到公子緩緩白頭,而公子卻永遠不會看到她白發(fā)蒼蒼的不堪老態(tài)。
陸詡緩緩回過頭,打破這份寧靜,“我今天已經(jīng)遣散趙勾諜子了,什么話都能說。”
杏花猶豫道:“公子,你會不會偶爾也感到寂寞?”
目盲年輕人笑著搖頭,“我啊,醯雞處甕,怡然自得。”
杏花吐了吐舌頭,“公子寧靜淡泊,真是厲害。”
他自嘲道:“井蛙說海,夏蟲語冰,才是厲害。”
她聽不太懂,也就沒有說話。
陸詡突然說道:“記得我家鄉(xiāng)有泉水,被大奉朝茶圣譽為天下第九名泉,若是將泉水倒入杯中,水面過杯而不外溢,甚至能夠浮起銅錢。”
杏花瞪大那雙秋水眼眸,“真有這么神奇?”
陸詡哈哈大笑,“水浮銅錢,肯定是假,不過如醇酒沾杯,倒是真事。如果有機會,以后咱們用那里的泉水煮酒。”
杏花使勁點頭。
陸詡微微仰起頭,小聲道:“此泉最可人,春風(fēng)十八回。”
她好奇問道:“公子,是誰作的詩,挺好的。”
陸詡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笑臉溫柔。
杏花立即一本正經(jīng)道:“真是頂好的詩文!”
陸詡指了指她,“你這馬屁拍得不太好。”
杏花有些赧顏。
陸詡向身邊的女子輕輕攤開一只手掌。
她如遭雷擊,怯怯柔柔,終于鼓起勇氣伸出她有些冰涼的纖細柔荑,放在他的手心上。
陸詡握緊她的手,說道:“杏花,我是個瞎子,以后你就幫我看看那些大好河山,你看見了,我就看見了。”
她哽咽道:“公子別嫌棄我笨。”
陸詡搖頭柔聲道:“夫君不敢。”
屋外大雪紛飛落人間,屋內(nèi)人心溫暖如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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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符四年,初春。
去年末最后的那場鵝毛大雪,尚未消融殆盡。
膠東王趙睢盡起精銳揮師南下,同時河州將軍蔡柏部精騎與楊虎臣韓芳部騎軍成功合攏,靖安道節(jié)度使馬忠賢宣稱麾下聚集十萬精銳,即將向東-突-進。
這些好消息使得今年的初次朝會,增添了許多連過年都不曾有的喜慶氣息。
退朝后,孫寅在人群中找到范長后,說是最近撿漏了一本殘譜,當真是神功大成,棋力暴漲,絕對能夠在棋盤上要這位十段棋圣好看。
范長后原本與同在翰林院任職的宋恪禮并肩而行,兩人意氣相投,關(guān)系莫逆,家道中落的那位宋家雛鳳一向沉默寡言,唯獨與范長后經(jīng)常秉燭夜談。
范長后聽到孫寅的一番挑釁后,笑著答應(yīng)下來,相約今晚在孫寅的那棟宅子一較高下,孫寅反復(fù)提醒這位大國手,登門之前切記莫忘了順路捎帶停馬坊的柳記羊肉,范長后只得許諾就算人不到,也決不讓羊肉失約,孫寅這才罷休。
上屆科舉狀元郎李吉甫一路小跑,來到狂士孫寅身邊的時候,有些喘氣,被孫寅狠狠白眼后,李吉甫笑臉靦腆。
相貌平平且性情木訥李吉甫,一直被譏諷為離陽科舉歷屆一甲三名的墊底人物,既無名士風(fēng)流,也無事功韜略,別說與那位風(fēng)流卓絕領(lǐng)銜永徽名臣的殷茂春相比,就跟同屆科舉的榜眼高亭樹探花吳從先,都遠遠遜色,身世背景,仕途前程,京城清望,皆是如此。李吉甫整整三年碌碌無為,名聲不顯。如今馬上就要迎來下一場殿試,雖然尚未有結(jié)果,可是去年秋的秋闈會元秦觀海,無論風(fēng)采還是氣度,就已經(jīng)比李吉甫超出一籌,世家子弟秦觀海在太安城本就名聲鵲起,又有晉蘭亭高亭樹等人幫忙鼓吹造勢,李吉甫便自然而然淪為綠葉,時不時被會拎出來冷嘲熱諷。
李吉甫這個老實人唯一引人注目的地方,大概就是心甘情愿做北涼狂士孫寅的跟屁蟲了,有事沒事就去找剛剛轉(zhuǎn)入禮部當差的孫寅,每次退朝都會跟在孫寅屁股后頭,好像不這樣做就不安心,廟堂文武對此早已見怪不怪。反觀孫寅,可真是不消停的主,在國子監(jiān)那場辯論舌戰(zhàn)群儒得以名聲大噪之后,很快丟了官,在一年之中就又從兵部轉(zhuǎn)入禮部,沒過多久就接連大罵一尚書二侍郎三郎中,害得僥幸逃過一劫的那位僅剩郎中,幾乎次次上朝都要被別部大佬追著詢問,諸如“馬郎中,昨日可曾被那一位堵門痛罵?”“今日可能繼續(xù)幸免于難?”“馬大人一定要堅持住啊,我可是押你這個月都安然無恙的!下月的俸祿還能否落袋,可就靠你了!”
很快這位馬侍郎就莫名其妙成了朝野皆知的出名人物,足可見“禮部小官”孫寅的囂張氣焰。
黃昏中,在孫狂人那座租賃而來的小宅子,對弈雙方,竟然不是自詡棋力通神的孫寅和范長后,而是一個貌不驚人的外鄉(xiāng)士子,在跟早已名動天下的祥符棋圣,在棋盤上捉對廝殺,而且六十余手后,前者依然不落下風(fēng),越是知曉范長后雄渾棋力的知情人,就曉得這份殊為不易。當世棋壇公認被譽為“范子”的范長后,實力已經(jīng)超越西楚國師李密,極有可能直追黃三甲和曹長卿,勝負在五五之間,所以就有了個“徐渭熊不至京城,一臂之內(nèi)范無敵”的諧趣說法。
離陽棋待詔幾位國手輸?shù)眯姆诜渲兄小短胰淖V》的棋壇名宿袁昧更是坦言,范長后先手無敵,是一種誤解,只是因為京師之中,無人能夠真正將棋局拖入中盤而已。
除了孫寅和下棋兩人,屋內(nèi)還有李吉甫和宋恪禮,孫寅蹲坐在小板凳上,兜著一大碟花生米,君子是觀棋不語,棋力不濟的孫寅則是觀棋胡亂語,所幸那名年輕士子根本就沒有聽從他的建言。宋恪禮沒有觀戰(zhàn),在翻閱孫寅不知從何處撿漏得到的一部奉版古籍,無椅子凳子可坐的李吉甫就直接蹲在孫寅身邊,偶爾從碟子里拈起一粒花生米,細嚼慢咽,若是拿得快了,就要被孫寅一巴掌狠狠拍掉,李吉甫便只能一臉悻悻然。
八十余手后,那名年輕士子投子認輸,雖說此人實力已經(jīng)極為驚世駭俗,美中不足的是拈子也好,落子也罷,姿態(tài)太上不了臺面,與那份瀟灑寫意沒有半顆銅錢的關(guān)系。
范長后抬起頭,望向那位低頭凝視棋局的同齡人,溫和問道:“劉兄,敢問你學(xué)棋多少年了?”
姓劉的年輕人抬起頭,微笑道:“不足三年,是進京趕考后才會的,下得也不多,幾位好友在去年離開京城后,就沒人愿意陪我下棋了。”
范長后苦笑道:“劉兄在棋盤上有如神助,了不起。”
孫寅快意大笑,感覺比自己下贏了范長后還要痛快,這個姓劉的趕考士子,是他連拐帶騙外加強拉,才好不容易給折騰到這棟宅子的,哪怕是這樣,如果不是孫寅的北涼身份,這個家伙恐怕依舊不會來此借住。年輕人姓劉名懷,也是北涼人,是去年唯一一位參加秋闈會試的士子,只不過名次極其靠后,勉強能夠參加殿試,若是按照會試成績,肯定是一個同進士出身而已。只不過劉懷卻算不得籍籍無名,因為有位沒有功名在身的張姓中年儒士,在國子監(jiān)門口幫劉懷抄過經(jīng)文。劉懷在這里落腳后,深居簡出,潛心學(xué)問,而狂士孫寅在北涼道家鄉(xiāng)求學(xué)之時,就以“制藝超群”著稱,當時連在國子監(jiān)擔(dān)任左祭酒的姚白峰,這等首屈一指的文壇大家都情愿為其大力揚名,之后穩(wěn)坐中書省第一把交椅的坦坦翁桓溫,亦是親自驗證過此事,不得不一邊教訓(xùn)孫寅要低調(diào)做人,一邊又捏著鼻子氣哼哼說“此子科舉奪魁,探囊取物”。
劉懷在此準備今年春的殿試,自然受益匪淺,而且劉懷雖然性格嚴謹,但是并無傲氣,討教學(xué)問,不遺余力,幾次挑燈夜讀至不解處,必然一一記下,然后只在清晨時分,等到需要參加早朝的孫寅起床開門,然后再一一詢問,只不過孫寅雖然有問必答,起床氣頗重的孫狂士,依然少不了罵劉懷幾句“勤懇有余,資質(zhì)稍顯不足啊”、“連李吉甫那個笨蛋也不如”之類的,若是起床氣不大的時候,到也會拍拍劉懷肩膀,勉勵幾句,“沒事,文章寫得跟李吉甫半斤八兩,也不算太丟人,畢竟你們不是我孫寅嘛,劉懷李吉甫之流,十年一出,可我孫寅百年難遇啊”,“劉懷老弟啊,讀書人的本事,不在殿試上見功力的,殷茂春中過狀元吧,可他的恩師,咱們張首輔當初殿試才第幾?你再瞧瞧李吉甫這家伙,不也中過狀元,跟我這個連殿試都沒參加過的人,能比?”
經(jīng)常在此借住的李吉甫,每到這個時候,總會笑著不說話。
他娘的,要知道李吉甫雖說仕途不順,可他的科舉文章,當真是誰都挑不出半點瑕疵的狀元文!
三年前他的那篇經(jīng)義文章,某位前輩狀元甘拜下風(fēng),在公開場合笑稱“能不與李吉甫同年殿試,我何其幸也!高榜眼吳探花,何其不幸也!”
也虧得李吉甫竟然從不反駁半句。
劉懷一開始只當那位性情溫良的李兄,只是與祥符元年的狀元李吉甫同名同姓而已,等到他得知真相后,不得不私下直言勸說孫寅,最少在自己面前不要那么笑話李兄,可是孫寅大袖一揮,撂下一句,“被我孫寅痛罵羞辱之人,不計其數(shù),被我孫寅勉強認可之人,寥寥無幾,李吉甫高興還來不及,哪里會生氣!”
與李吉甫認識后頗為投緣的劉懷一怒之下,差點就要搬出宅子,還是李吉甫竭力阻攔,兩人在門外一番交心言語后,劉懷這才回到宅子,之后半旬時間孫寅終于強忍沖動,不過明顯憋得厲害。
最后是李吉甫在一次孫寅強行把到嘴邊的話語咽回肚子后,撓撓頭笑道:“孫哥,想說我就說吧。你不自在,我其實更不自在。”
孫寅指著李吉甫,望著滿臉無奈的劉懷,得意道:“聽見沒?!”
跟孫寅相處久了,學(xué)了好些不入流口頭禪的劉懷忍不住嘀咕道:“他娘的沒天理,還他娘的沒王法了!”
故而三人相處,還算融融洽洽。
劉懷也知道,李吉甫是大有真才實學(xué)的,最重要的是有一種更為難得的“中正平和”,無傲氣有傲骨,絕非那種“貌似忠良人,實則奸猾心”之徒。
今天劉懷只知道孫寅有棋友到家里下棋,氣態(tài)不俗的兩位客人到了以后,孫寅也沒有介紹身份,只說如果贏了那家伙,就帶他和李吉甫去街盡頭的那棟酒樓下館子去,可勁兒大魚大肉,我孫寅俸祿到手,跟那些個孔方兄卯上了,不夠的話還能賒賬嘛,孫寅兩個字,還不值他個幾萬兩黃金?
所以劉懷只知道兩人一個姓宋一個姓范。
這個時候聽到姓范的年輕人稱贊自己“有如神助”,還說“了不起”,劉懷就有些神情古怪,就我這個無意間才學(xué)會下棋的門外漢,你這么吹捧我,不合適吧?
敏銳察覺到劉懷的視線,范長后也很無奈啊,他又不是孫寅,沒那臉皮自報名號。
孫寅愈發(fā)樂得不行,抓起碟子里最后一把花生米,分了一半給李吉甫,起身后抖了抖袍子,這才壞笑道:“劉懷,知道這家伙是誰不?棋壇‘范子’,十段棋圣,我朝第一大國手,曹官子第二,大名鼎鼎的翰林院黃門郎,范短先!”
范短先?
竹筒倒豆子,這么一大通綽號名頭給孫寅喊出來,就連在遠處看書的宋恪禮都忍俊不禁,輕輕搖頭。
范長后伸手扶額。
劉懷不笨,很快醒悟,起身作揖道:“劉懷謝過范先生指點。”
范長后趕緊起身還禮,“切磋而已,不敢指教。”
孫寅白眼,轉(zhuǎn)頭對李吉甫說道:“瞧見沒,酸儒!還是兩個!”
不等李吉甫說話,孫寅嘆氣道:“加上你,三個!”
只是不等孫寅繼續(xù)說話,宋恪禮已經(jīng)說道:“不勞孫兄褒獎,加我,四個!”
孫寅沒來由冒出一句,直白至極,“宋恪禮,不是我說你,既然你與小國舅嚴池集相熟,算得上是君子之交,又何必在意那些閑言碎語,唉,到頭來便宜了范短后,在你們兩人之間橫插一腳。”
捧書的宋恪禮深呼吸一口氣,不說話。
孫寅仍是不愿就此作罷,念念叨叨道:“宋恪禮啊,須知情至濃處便轉(zhuǎn)淡,好好一對美眷良配,可別因為你一人負氣用事,就白瞎了月老紅線。”
劉懷和李吉甫面面相覷,難不成這里頭還真有玄機?
大致知道內(nèi)幕的范長后強忍笑意。
宋恪禮揚起手中那本相當珍稀的奉刻版古書,“小三百兩銀子!別一不小心給火燒了,連三十兩都不值了!”
孫寅趕緊伸出大拇指,嘖嘖稱贊道:“直搗黃龍,用兵如神!我服了!”
宋恪禮冷哼一聲,繼續(xù)看書。
劉懷試探性問道:“范先生,能否再下一局?”
范長后笑著點頭,“喊我名字即可。”
兩人坐回凳子,繼續(xù)再戰(zhàn)。
百無聊賴的孫寅沒了觀棋興致,只得發(fā)呆。
李吉甫對于下棋并無太多興趣,棋力也一般,不過欣賞兩位高手對弈,還是看得津津有味,至于棋品,自然是比孫寅高出十幾層樓。
孫寅自言自語道:“可惜陳少保和嚴池集不在,否則我看得上眼的家伙,就都在一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