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院判是站著離開太醫(yī)院, 躺著被人送回來的。
眾太醫(yī)關(guān)切地一擁而上。
沈院判緊閉的眼瞇開一條縫,眼見陛下寢宮的太監(jiān)辦完差走了,才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登時嚇得周圍的幾個太醫(yī)差點跌出去。
“院判,您這”眾太醫(yī)目瞪口呆。
“裝的”
沈院判胡亂揩著嘴角橫流的涎水,招呼所有太醫(yī)聚過來。
“您不是去替云相瞧病了么怎么”
“別問”沈院判打斷, 一臉諱莫如深, 沉聲問,“你們信不信得過我老頭”
“那當(dāng)然”眾人面面相覷,隨即異口同聲。
“總算不枉我用這法子遁了來給你們通風(fēng)報信,”沈院判自豪了一瞬, 然后面色前所未有地凝重, “你們可聽好了, 想活命的趕緊回去打辭呈。”
“辭呈”眾太醫(yī)嘩然, “到底怎么了”
沈院判當(dāng)然不會解釋,云相有喜了的事要是被他抖出去, 云相若是知道,怕是得追殺他到天涯海角。
“我會害你們么”沈院判板下臉, “遞不遞由你們, 反正我待會兒就回去寫辭呈。”
眾太醫(yī)聽他如此堅決的表態(tài), 一時也慌了神。
精明狡猾如沈院判都要用辭官來避禍,他們又有什么本事能安然無恙地留下
一定是出了什么天大的事了。
“考慮得如何”沈院判催促。
眾太醫(yī)遲疑了下, 紛紛肉疼點頭。烏紗帽是重要, 那也得有小命戴。
第二日一早, 云歇還于偏殿愜意地睡著,蕭讓卻收到了整個太醫(yī)院的辭呈。
承祿在一邊戰(zhàn)戰(zhàn)兢兢,大氣都不敢出一下。
燈火下,蕭讓黑眸冷若寒窟,眉宇間戾氣氤氳,他攥著奏折的手似乎用了極大的力,指尖微微泛白。
連帶著面色也有些蒼白。
太醫(yī)院集體遞辭呈這種荒誕不經(jīng)的事,并非沒有前科。
那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前朝末代帝王,荒淫無度以致罹患不治之癥,太醫(yī)院便在事先得知皇帝病情后,紛紛選擇了辭官避禍。
莫非云歇他
那個答案令蕭讓不敢想了。
可除了云歇得了不治之癥以外,又有什么理由,能讓太醫(yī)院集體辭官
那狗院判竟不惜裝癲癇發(fā)作遁身。
蕭讓強(qiáng)壓住心頭莫大的悲戚,目光前所未有的陰鷙,聲音冷若堅冰“你去告訴他們,相父若是出了半點岔子,他們一個都別想活,都得給相父陪葬”
承祿倏地紅了眼眶,狼狽地低下頭,喉頭一陣哽咽,含混不清地應(yīng)著聲。
誰也想不到,云相好容易回來了,卻
時日無多。
“沈院判癲癇發(fā)作的可真是時候,”蕭讓嗤笑了聲,轉(zhuǎn)而吩咐道,“你去把這些奏折燒了,切莫讓相父瞧見”
他話音未落,熟悉的聲音傳來“我是不是得絕癥了”
這聲里帶著莫大的難以置信,卻又極冷靜。
蕭讓頎長的身形猛地一僵,驀然回眸,瞥見了立在偏殿和主殿連接處的云歇。
他竟不知何時醒了,自己注意力太過集中,竟未發(fā)覺。
蕭讓深黑鳳目里慌亂一閃而過,唇色越發(fā)白,笑意卻盎然“相父說什么傻話呢”
蕭讓牙關(guān)咬得緊痛,面上卻掛著極惹眼的笑,動作從容優(yōu)雅地替云歇倒茶“相父正值壯年,春秋鼎盛,自當(dāng)壽與天齊”
云歇打斷“還忽悠我,我都聽到了,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有什么可忌諱的,我也是人。”
蕭讓見他一副無畏無懼輕佻散漫的樣,差點就要被他騙過,卻見他握著茶盞的手微微發(fā)抖,一滴茶濺了出來,水跡在檀木桌上瀝開。
蕭讓凝望著那滴水跡。
原來他的相父也會害怕,只是不習(xí)慣訴說。
蕭讓心頭突然涌上莫大的沖動,想要去擁抱他,給他慰藉。
云歇見他木然立著,還有閑情拍他肩膀安慰他“我即使英年早逝,也比那些一世庸碌的人來的值得了,珍饈嘗過,美人看遍,人世繁華享盡,還有什么可遺憾真活膩了。”
云歇說的都是真心話。
如果沒遇到四有五好局,云歇本就該死在十五歲那年,也就沒有以后的一切,這之后的十二年,可以說是他白賺來的。
他十五歲纏綿病榻、藥石罔效時就已將生死看開、聚散看淡了。
沒有誰會為誰永遠(yuǎn)停留,就像他娘,說好了要看他子孫滿堂,最后還是一病不起撒手人寰。
所以去留無意,游戲人間方是正事,牽絆都是累贅,是痛苦的根源。
最初的難以置信過去后,云歇頗為平靜,他見蕭讓緘默的樣,心里莫名有點漲漲的難受,煩躁道“好了好了,你看開些,都會過去的事情沒想象的那么糟,你別那么早灰心喪氣,早治療早康復(fù),治不好還能茍活一段時間呢”
一邊的承祿明明難過得不行,聽他這話卻差點笑出聲來。
這不知道的還以為可能得絕癥的是陛下,云相倒像是個苦口婆心規(guī)勸的。
蕭讓喉頭滾了滾。
云歇嘆了口氣“說來也不是沒征兆,我這幾日好吃又總想吐,現(xiàn)在想想多矛盾。”
云歇逼逼叨叨了一會兒,見蕭讓不吱聲,有點尷尬,覺得完全是自己自討沒趣,揚揚手“算了算了,我繼續(xù)歇著去了。”
云歇懶懶打了個哈欠,轉(zhuǎn)身欲走,蕭讓卻大步流星,倏然從背后環(huán)上來,將他抱緊,鼻翼間陡然充斥著清揚不膩的氣息,云歇脊背瞬間僵直。
“放開”云歇惱羞成怒。
“抱一會兒,”蕭讓扣住他的手,聲音有些嘶啞,“就一會兒。”
他不由分說地微微用力箍緊云歇束素般的腰,將人拉得貼自己胸膛更近,似乎這樣就能緩解那種云歇或許要離去的窒息溺斃感。
懷中人那么真實溫?zé)幔捵寘s一瞬間看不清未來,一顆心好像從未這么空過。
熾熱的呼吸噴灑在云歇耳側(cè),云歇的耳朵悄無聲息中染上了一層赤紅。羞憤和諸多掰扯不清楚的情緒一齊上涌,云歇只覺蕭讓箍著他腰的手滾燙,這熱度蔓延到心上,心也跟著燒了起來,令人抓狂。
他是在安慰他
他在意他
云歇心里亂糟糟的。
懷中人肌膚溫潤綿軟,美玉一樣,他沒有掙扎,蕭讓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承祿悄無聲息地退下了。
云歇見少了個人,瞬間松了口氣,覺得自己心跳得有點快,尷尬到手指發(fā)僵“差不多了,可以了,別太過分,也不是小孩子了”
他雖這么說,卻完全是哄小孩兒的語氣。
突然卸了冷面,不跟蕭讓吵架互掐,云歇一時半會兒還真有些適應(yīng)不過來。
蕭讓卻似乎終于摸到了點門道,似乎只要他軟下來,云歇就永遠(yuǎn)會給他一個滿意至極的答案。
這人吃軟不吃硬,又倔又死要面子。
要是換在以往,他能偷著樂許久,現(xiàn)在知道了,卻突然有些憎惡自己,恨自己為什么不能早一點,再早一點知道,為什么那么遲鈍又生硬。
他的相父有最硬的保護(hù)殼,和最柔軟的心。
那些個打辭呈的蕭讓一個都沒放。
蕭讓現(xiàn)在沒空管他們,大手一揮將他們?nèi)看虬瓦M(jìn)了監(jiān)牢。
監(jiān)牢里。
“沈院判,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眾太醫(yī)均蓬頭垢面,愁眉苦臉。
“不可說”沈院判穿著囚服窩在角落里,堅持道。
“都這樣了還不可說您再不說,咱小命都得沒了”
眾人急得要暈厥,覺得平日里老辣精明、最善于見風(fēng)使舵的沈院判簡直像換了個人,固執(zhí)地沒邊。
“左右都是死”沈院判白他一眼,“雖然只有我一人知曉那事,但既然你們同我一道上了辭呈,我若是說了,他定會以為我將那事告訴了你們,如此的話,我們誰都活不了。”
“他”有人抓住了關(guān)鍵字眼,“他是誰”
眾人紛紛來勁,湊了上來。
沈院判自不會言明,只道“我若是不說,陛下無緣無故將我等關(guān)著,朝中自有大臣替我等求情,我等或許還有一線生機(jī),我若是說了,你我都得被殺人滅口。”
“殺人滅口”眾人瞪大眼,萬萬沒想到事態(tài)這般嚴(yán)重。
沈院判懨懨地嘆了口氣,云相那種身份,他只要稍稍想一下他肚皮隆起的樣子,就頭皮發(fā)麻。
若只單單是云相懷孕,他冒著自己一人被砍腦袋的風(fēng)險說了也沒什么,可云相為何懷孕背后的水太深了,他怕一個不慎,整個太醫(yī)院都賠進(jìn)去。
這其中牽涉云相的身世、云相的體質(zhì)、孩子的生父,個個都是碰一下就能招致殺身之禍的秘辛。
他寧愿身陷囹圄也不愿摻和進(jìn)去。
云歇不想興師動眾,蕭讓便只下詔重賞尋民間神醫(yī),旁的一字未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