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龍吟鏗鏘,響遏行云。
不僅是憤怒,更是痛苦,隨著這聲龍吟,景霖通體龍鱗片片迸飛,道道龍骨破體而出。龍骨森白微彎,似弦月,似勾刀,迎風(fēng)暴長,橫貫蒼穹,自中天霍然劈下,帶著氣吞山河的勢頭穩(wěn)穩(wěn)扎入土中。百余道龍骨如巨橋天虹,嵌合成一眼望不到邊的骨籠,將云浮村及周遭村落盡數(shù)納入庇護(hù)。
沖天的靈氣如焚燒的烈焰,自龍骨表面騰躍而起,將半面蒼穹都映成了琉璃青色。顒群無頭蒼蠅般撞向骨籠,旋即融化成膿漿,連村落的邊兒都摸不著。
凡人們被龍神的白骨溫柔地庇佑著,抬首遠(yuǎn)眺間,他們見到自蒼穹飄零的、璨金的雨,數(shù)月不曾見到的雨。
這熔金樣的雨水極奇異,似含神力。多日不曾播種的田地鉆出綠芽,莖桿噌噌躥著長,翠青水靈,那樣鮮嫩地彎著。遠(yuǎn)山花開遍野,虞美人、酢漿草、五色梅皆不拘時節(jié),招搖噴吐,如連山野火,烈烈蔓蔓。樹木炭化脆硬的樹皮簌簌脫落,吐放新芽,一忽兒,透紅果子壓折樹杈,沉甸甸地砸在地上。
雨水落,萬物生。
欣喜若狂的凡人不清楚,這并非雨水,而是淋漓的龍血。
沈白銜著天女魃的頭顱奔來時,四野清定,鋪天蓋地的顒群一只也不剩了。
龍骨盡數(shù)回縮入體,景霖疲累至極,從中天墜下,赤身落入云浮村后的一面池塘。
池底干涸許久,僅鋪著薄薄一層新雨,熔金般亮。滿池芙蕖灌飽了龍血,擠著掙著地開,玉白、桃紅、蠟綠,皆襯著他。
心口發(fā)出小小的爆鳴,像有什么卟地炸開了。沈白急急甩開口中那枚頭顱,踏水而過,用比擷一朵絨花、捻一粒細(xì)雪還要溫柔的力道小心地拱著,將神識昏沉的景霖馱到背上他有一身蓬松的白毛,比云絮還軟,不會弄痛了傷口。
這一生,下一生他心知自己再容不下別人了。
自一場黑沉夢境驚醒,率先迎來的是痛。
這痛綿綿纏纏,自鎖骨至足踝,凡被骨頭刺破過的地方,幾無一處幸免。好在疼得不劇烈,只是煩人,還泛著一股傷口長新肉時獨(dú)有的刺癢,像是已經(jīng)休養(yǎng)過一陣子。
景霖緩緩張開眼。
他躺在一張農(nóng)人慣用的炕上,周遭擺設(shè)古舊簡樸,像是農(nóng)舍。
他蹭著床頭起身,四肢酸困無力,自脖子以下包扎得露不出多少肉,那些綁布硬邦邦地板著身子,使活動愈發(fā)不便。
幸好身下鵝絨墊得又厚又軟,倒不算難受。
吱呀一聲,農(nóng)舍門開了。
一道逆光剪影,挺拔頎長,見他醒轉(zhuǎn),疾步迎來。
是那小無賴。
哼。
景霖憶起來了,那日他為抵擋顒群,硬著頭皮骨化,幾個小村落無一人遇難。他遍體鱗傷,昏死前最后一眼看到的就是沈白。
沈白搭床邊坐下,手里端著個藥缽,里面盛著半凝的青色藥凍,像是外涂的傷藥。
“你醒了。”他說,喉間發(fā)出一種奇妙的顫音,是激動、狂喜,許是高興他醒了,可其中還混著些令人坐立難安的東西。
莫名地,景霖不敢看他。
自打沈白步入這間農(nóng)舍,景霖就沒怎么正眼瞧他,像怕被火灼了似的,匆匆瞥一眼,又速速轉(zhuǎn)開,睫毛翻飛。
“怎么,”沈白笑笑,“我臉上有毒嗎”
他用沾著膏體的藥杵輕輕抵住景霖下頜,撥轉(zhuǎn)向自己。
“放肆”景霖心頭一跳,啪地打開那根藥杵,不經(jīng)意間,直直對上沈白的眼睛。
那是一種極度熾熱的愛慕,赤裸、濃烈,毫不掩飾,被這樣的眼神瞧上一眼,怕是人都要化了。
景霖一愣,隱約明白方才怎么不敢正眼看他了。
他怕自己面皮會燙起來,再被這小無賴調(diào)笑,盯著問那句“怎么臉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