愈靠近云浮村北邊十里的那片洼地,土壤腥臭氣愈濃,及至小龍崽們干嘔連連地刨土時,那惡臭近乎有了形質,齁得人嗓子眼兒疼。
據(jù)古籍記載,天女魃以大地為母,掠奪水土供給自身。天女魃致旱,卻也畏旱。正因畏旱,它才恨不得將天下之水收歸己有。因此對付天女魃至簡單的法子便是趁它尚未降生,先一步從地中掘出,縛于鐵板、巖石等易熱之物上,曝曬作干尸,再焚燒成灰。如此可重創(chuàng)其元神,保神州百年風調雨順。
若是拖到降生,那便免不了一場肉搏惡戰(zhàn)。
景霖抬眸眺望天穹。
想必是天之壁又出了裂痕。
天之壁不僅堅固,且是活物,能自我修復。可它再厲害,也架不住天之壁另一端數(shù)不勝數(shù)的妖怪成天廢寢忘食地鑿墻。因此天之壁偶爾也會被鑿出一兩道裂隙,跑脫幾個邪物,可哪次也比不上這次溜進來的東西要命。
小龍崽們挖得快,沒多一會兒,洼地邊已隆起半人高的惡臭土堆。忽然景雲(yún)高呼一聲“挖著了”景霖掩著口鼻探頭看,只見土中嵌著小半張人面。
那人面的眉眼輪廓與凡人幼童無異,甚至可以說是美人胚子,然而卻大得駭人。若全刨出來,一顆頭顱就約莫能有半人多高。土中的烏黑軟管自四面八方匯聚到它身上,粗大管口淺淺埋在雪白肌膚下,蔓生出纖細分支,如皮下蛛網(wǎng),令人反胃欲嘔。
“眼看就要成形了”景雲(yún)面孔青白,“尊上您瞧,五官長得這么全乎,頂多再十天半個月”
他話音未落,大地深處驟然傳來巨響,轟鳴如雷,聲震四野。地面劇顫,顛簸如野馬。那地中胎兒霍然開眼,瞳仁幽藍,不見眼白。它踢蹬雙腿,土石崩濺,淺埋于皮下的烏黑軟管枯萎脫落,一聲嬰啼鬼哭般凄厲。
伴著這聲啼哭,天邊騰起一線不詳?shù)暮冢q如蚊蟲撲翅的噼啪聲竟蓋過大地隆響,自遠方密密傳來,可見其數(shù)量之巨。
景雲(yún)駭?shù)密S出土坑躥到景霖身上,從衣裳下擺甩出條細弱龍尾,死死纏住景霖小腿“地母早、早產(chǎn)了那是顒不該這么多啊”
“滾下去”景霖面孔鐵青,抓著景雲(yún)后脖領將他生生撕下?lián)サ降厣稀?
景雲(yún)摔了個屁墩兒,還沒回神,景霖已化龍騰空,馳向天邊烏泱泱的顒群。
顒是妖獸,身形若梟,人面而四目,性喜食人。
民間傳說顒見則天下旱,其實顒沒那能耐,它僅僅是各類旱魃慣用的護衛(wèi)而已。隨山海境代代傳下的古籍記載過這種妖鳥,說地胎階段的天女魃一次頂多能招出千來只顒,也不知是古籍有誤,還是這些邪物在漫長年月中出現(xiàn)了變化,此時天邊卷襲而來的妖鳥少說有數(shù)萬之多。
“這、這可如何是好”群龍無首,小龍們慌如奶狗。
沈白沉聲道“你們分頭去附近幾個村子。”
他沒多說,可小龍們回過神了前陣子民間有流言,稱今次蝗災厲害,蝗蟲不僅吃莊稼,還活吃人畜。蝗蟲素無食人習性,如此想來八成是顒干的好事。眾妖物被女媧困于天之壁后,逐漸為另一重天同化,不再是現(xiàn)世之物,因此映射在現(xiàn)世的模樣與真實樣貌不同。老百姓凡胎肉眼,顒在他們眼中的模樣只是碩大飛蟲,落在開天眼的神獸眼中,才是人面四目的妖鳥。
云浮村及周圍幾個村落中駐留了不少無力逃荒的老弱婦孺,若是景霖擋不住,這些無辜百姓都要被顒群活活分食。小龍分頭去幾個村子守著,還能救些百姓。
“那這東西誰對付”景雲(yún)顫著手指向天女魃。
魃活著,即可不斷招引顒群,殺之不盡。
他話音未落,沈白倏忽不見,散落衣衫中鼓起枚小圓包,又躥出只蓋碗大的袖珍白兔。
幾條小龍還沒看清,袖珍白兔已暴漲至兩丈來長,模樣介乎狼狐之間,皮毛白似霜霰,耳尖、眼尾、胸廓等處皆生有鮮紅靈紋。
撲哧一聲,烏血飆射,沈白狠狠咬住天女魃頸子,旋即被天女魃皮下激射而出的黑色血管活活纏成線團。
小龍們不再躊躇,分頭奔向幾個村落。
景霖突入顒群中,搏殺撕咬。龍鱗之上燃起琉璃青色靈光,顒只消稍稍擦上即會融為膿血,根本近不得身。殘缺顒尸混著內臟污血,暴雨般淋漓而下。眨眼工夫,龜裂大地已覆了一層厚膩血漿。
戰(zhàn)局正膠著著,顒群驟然兵分兩路,似乎得了號令。它們不再一擁而上找景霖送死,而是自他兩側突入,欲繞過他襲向與天女魃纏斗的沈白,景霖左沖右擋,漸漸招架不住,眼看就要被它們越過去沈白倒不怕這些妖鳥,可沿路凡人性命難保,這東西爪子厲害,能抓破農舍屋頂。
景霖匆匆朝下一瞥。
從云端望去,凡人身形細小,像隨手灑下的一把黃豆,正齊齊朝他所在的方向跪拜。
骸骨般枯瘦黧黑的老人,一手死死摟住緊緊依偎在他身旁的、餓得肚皮浮凸的幼童,一邊朝真龍降世的天際磕頭,磕得血肉模糊。其余凡人,莫不如是。
哭訴與祈求的聲音裊裊飄搖,柔軟地滲透了云層,飽含著黎民的淚水與苦難。明明細如蚊蚋,微渺如眾生苦海中的一粒粟,聽在耳中,竟比震耳欲聾的妖鳥嘶嚎更加鮮明,歷歷若刻。
這群塵埃芥子般柔弱的黎民,是這般崇信于他。
景霖抬眸,周身靈氣暴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