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溫藏身的銀佛寺,與戰(zhàn)場西城門相距不過三條街,若噶爾丹動了紅衣大炮攻城,她必定能聽見聲響。
當初,洋人南懷仁初次為大清研制出火炮,在南郊山外試用時,隔了大半個京都,她在紫禁城內都聽見了震天炮響。
噶爾丹之所以囂張至此,一方面是兵強馬壯,另外則是因為與沙俄暗通款曲,得了不少火器火炮供應。
他選在那達慕當日攻歸化城,明顯是打著突襲主意。
既然如此,他沒道理不動用火炮這等殺器,趁著歸化城守軍疏于防患,援軍未至,速戰(zhàn)速決奪取歸化城。
除非,他軍中暫時沒有火炮。
容溫猜測,噶爾丹八成是以火炮這些顯眼的大家伙為誘餌,把清軍引到別處去了。
“你比我清楚。噶爾丹大軍作戰(zhàn)剽悍,又人多勢眾。大清為了與之一戰(zhàn),都要四處斡旋借兵,何況是小小一處歸化城。眼下歸化城或能倚靠地理優(yōu)勢,以城池為固,勉力支撐,可畢竟不是長久之計。”
容溫雙臂張開,把班第攔在銀佛面前,“為今之計,必須盡快找到清軍,與之里應外合,共擊噶爾丹,方有幾分勝算。所以魏昇,暫不能死。”
她是真的聰明,且極為敏銳。明明對行軍之事一竅不通,卻有窺一角而知全貌的本事。
僅憑噶爾丹未以火炮及時攻城,便擴散推論出這許多頭緒來。
若放在平時,心意相通的姑娘這般出息,班第一定與有榮焉。
可如今
班第頓住腳步,審視那雙不自量力,意圖阻攔他的手臂。眸色明明滅滅,盡染霜雪,一如兩人初識時那般肅殺不近人情。
開口,便帶了七分氣性譏嘲,“你倒是冷靜。”
明明方才,還委屈得似要淚洗歸化城。
“并非我冷靜,而是你心亂了。”容溫毫不猶豫撲到他懷里,手疊到他提刀的手上,緩緩摩挲過他手背上凸起的疤痕,認真道,“我不通武術騎射,卻有自己的法子與你匹敵。所以,我不需要你當英雄。”
不需要你。
不需要你當英雄。
可他們草原男兒生下來,便是來出頭爭英雄的。
三歲小兒都敢大著膽子往擂臺上去搏克摔跤,就是為了有朝一日,冠個巴圖魯名號。
可現(xiàn)在有人告訴他,不需要。
班第有一瞬間的茫然怔忡,緊接著便被滔天怒火點燃,猛地拽起容溫被包成粽子的右手,“疼不疼”
“疼。”容溫猝不及防被他捏住傷口,眼淚滾落而下。
班第目色一緊,似被那淚珠灼傷了,慌亂松開她的手,狂放中帶著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無措,“那為何不需要我你究竟要什么”
魏昇就在里面,只需他一揮刀,她受的這番苦難,便有了交代。
“不對,我是不需要英雄。”容溫牽起他的新傷舊傷交錯重疊的手,聲淚俱下,固執(zhí)道,“因為,英雄身上的傷疤,好不了。”
若今日他當了她的英雄,因情之一字,逞一時意氣,斬殺魏昇。
那來日,若歸化城因清軍未及時馳援而破,歸化城數(shù)萬將士百姓的尸首,將成為他身上永遠痊愈不了的傷疤,困鎖他一身。
班第領悟到她的意思,面色大震,一句“我不在乎”,怎么也說不出口。
當年支撐他不管不顧斬殺兄長的那股率性與狂妄,似乎被她的眼淚融了。
“殿下好本事。”班第怔忡,在容溫驚疑的眼神中,聲音緩慢又誠實,“竟把自己活成了我的軟肋。”
容溫一怔,淚珠還掛在臉上。
“別哭了。”班第收了刀,大手笨拙抹去她臉上的淚,啞聲道,“否則,我總疑心你在用眼淚拿捏我。”
“胡說。”容溫破涕為笑,小手往他胸膛一拍,“我明明用這里拿捏你的。”
只有真心,才換得來真心。
班第順勢把她的手裹進掌心。
容溫索性拖著他的衣袖,悄悄擦了擦自己腫成桃子的雙眼。
班第見狀失笑,索性把人攬進懷里,低頭仔細給她把臉擦干凈。
寺中鐘聲忽然響起。
子時過了,又是一日新舊交替。
容溫循著鐘聲往昏黑天際看了一眼,忽然踮腳在他唇邊吻了吻,“謝謝你如期而至。”
班第頗為意外,后知后覺想起先前,兩人約定好的那達慕見。
上一刻她吻他時,天上閃爍的,還是那達慕當日的星辰。第63章第63章一日波折,歇于銀佛寺杳杳鐘聲中。
隨察哈爾前往新布置好的住所時,容溫呵欠連天睡在了班第懷里。
再醒來時,她已換了一身干凈衣裳,饑腸轆轆躺在床上。
借由青木高腳燈柱上那兩盞不甚刺眼的燭火,容溫粗粗打量過眼前這間屋子。
狹小、簡單、除了日用的桌椅床榻,再無其他裝點。
看得出來,八成是察哈爾臨時布置出來的。
容溫便隨意披了件床頭的外裳,慢吞吞舉燈走到門口,打開門。
看遠處啟明微閃的天色,約摸三更過了,四下皆是沉寂。
門口值守的兩個侍衛(wèi)仍是精神抖擻,沖容溫行禮過后,周全道,“臺吉讓廚房備了膳食,說是等公主醒了再用,屬下這就去端上來。”
“臺吉不在”容溫隨意往那破敗的小院子望去,正好看見月亮門外,察哈爾正指揮兩隊精壯黑甲侍衛(wèi)在輪值交接。
察哈爾也注意到容溫了,示意副手接著安排護衛(wèi)事宜,自己走了過來。
在歸化城中這段日子,都是察哈爾護衛(wèi)容溫左右,兩人還算熟悉,當下也沒過多虛禮,察哈爾直截了當告訴容溫。
“臺吉讓烏恩其去喀喇沁部,找喀喇沁世子三丹夫借來了一萬善弓弩的將士守城,暫解燃眉之急。先前臺吉忙于尋找公主,只粗粗與三丹夫世子碰了一面。如今臺吉已趕去西城門,與土默特王、大清駐歸化城都統(tǒng)、三丹夫世子等人共商布兵守城事宜。”
“臺吉臨走前交代屬下,務必看護好公主。”察哈爾一臉憨厚,“如今歸化城所有兵勇都被調去了西城門守城,城中缺人看管,少不了想渾水摸魚發(fā)橫財?shù)幕烊恕R豢嚏娗埃颂幐舯谀菞l街一戶富商才遭了搶殺。所以還請公主不要隨意出門,有事吩咐屬下去辦便是。”
“我知曉了,往后還得辛苦將軍與諸位了。”醒來時見房中無人,容溫便猜到班第可能去了西城門督戰(zhàn),如今被察哈爾證實了猜測,那幾分失落自然而然被擔憂掩蓋。
兒女情長在兇險戰(zhàn)場之前,不值一提。
不過她素來穩(wěn)得住,當下并未泄露半分焦躁,余光掃見有侍衛(wèi)托著個裝吃食的托盤上來,神色如常問道,“為何是侍衛(wèi)取膳,我的宮女呢”
“宮女這宅子暫且沒有除公主外的女眷。”察哈爾面色古怪,想起容溫那兩個有問題的宮女,訕訕道,“還請公主委屈些,等天亮了屬下會去尋兩個背景清白的丫頭送過來。”
容溫聞言,面色比察哈爾還古怪,眼皮不經意往下耷了一下。
沒有宮女,那她這身干凈衣裙是誰換的
容溫耳根悄然浮上紅云,面上兀自淡定,佯咳一聲,一針見血追問,“可是我的宮女出了問題”
察哈爾猶豫片刻,他本也不是藏藏掖掖的人,見容溫心里有數(shù),索性把容溫昨日失蹤后,他們從兩個宮女身上的疑點和盤托出。
“櫻曉與扶雪到歸化城后,不當差時常往返街頭巷角,接觸的人亂得很。如今櫻曉尚在昏迷,扶雪被關押,二人都沒審清楚。其余小宮女們昨日留在土默特王府,未隨行前往東城門去,倒是僥幸,沒有任何損傷。”
察哈爾頓了頓,偷瞟容溫臉色,“但臺吉吩咐,今后凡是送到公主身邊伺候的人,務必把底細查清楚。所以,那些小宮女也暫且不能用。”
總而言之,寧可錯殺三千不可放過一個。
小宮女都是京城宮中出來的人,距蒙古千里之隔,他們鞭長莫及,一時半兒難以查清楚,索性一律不用。
“櫻曉”聽見這名字,容溫頗為意外的抬眉。她還以為,櫻曉在出賣她后,會早早拿了好處趁亂溜走。
不曾想,櫻曉竟暈在了大青山里。
而且巧合的是,大青山上,還以她的隨身之物弄了處墜崖的戲碼。
這分明是有人刻意混淆視聽,把班第往大青山引,盡量拖垮他們尋到她的可能。
還好班第夠銳利,沒被所謂線索牽著鼻子走,否則她現(xiàn)在說不定還藏身在蓮臺里挨餓受凍等死。
魏昇心知肚明今日噶爾丹會率兵突襲歸化城,他們這些科爾沁人會匆忙逃出城,所以趁機有恃無恐的綁了她。
如此情形,魏昇自然懶得花心思,再讓櫻曉去大青山裝神弄鬼,掩人耳目。
所以混淆視聽,拖延時間,不讓班第找到她的法子,多半是櫻曉自作主張。
容溫斂目,櫻曉此舉,也說不清是膽大,還是太過恨她。
“察哈爾將軍,櫻曉醒來后,你不必再審,直接把她送到我房中來。”容溫說罷,接過侍衛(wèi)手中的托盤。
回到屋里后,容溫沒急著填飽饑腸轆轆的五臟廟,而是幾步鉆到帳中,解開衣襟低頭看。
被換了的不僅是外面的衣裙,還有貼身小衣。
容溫被小衣分外艷俗的顏色與花樣,震得頭皮炸了。
這等審美喜好,還能有誰
“”容溫面無表情系回扣子,期間后知后覺嗅到自己身上有股隱隱約約的異香。
循著一聞,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被魏昇用茶水燙得略微發(fā)紅的雙臂上,抹了一層淡淡的藥膏,清清涼涼的,止疼效果特別好。
有右手這處重傷時時刻刻疼著,她完全忽略了雙臂上輕微燙傷,根本沒對班第講過。
還挺細心。
容溫唇角剛翹起,又似想起了什么。
帶著幾分不敢置信,再次解開扣子。
果不其然,發(fā)現(xiàn)自己側腰往下一直延伸到大腿上的大片肌膚,都被抹了藥膏。
這一處,是她跳窗的時無意摔的,他竟也發(fā)現(xiàn)了。
容溫羞憤欲死,兩人不是沒摟摟親親抱抱過,甚至先前在軍帳中時,還脫了衣裳,只是因他的自作聰明,沒成事罷了。
可當時所有的親密,都是摸黑進行的,影影綽綽,看不分明。
但今日
容溫只要一想到自己睡得跟條死魚似的,脫光了赤條條的任他翻來覆去,仔仔細細擺弄,腦袋就突突地疼。
咬牙切齒用完膳,容溫簡單梳洗后,見天邊還暗著,只得再次躺回床上。這次,卻總覺得床榻之間,到處都充斥著那股藥膏香氣。
容溫被這股香氣攪得再難入眠,裹著被子翻來覆去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覺得小腹墜脹,似針扎一般,疼痛難忍。
這宅子里除了她別無女眷,侍衛(wèi)不可能貿貿然闖進屋內。
容溫唯恐自己疼暈過去卻無人得知,強撐著穿好衣裙,喚人進來。
輪值的侍衛(wèi)乍一見面色煞白,滿頭冷汗,捂著小腹搖搖欲墜,似隨時會暈過去的容溫,慌忙通知了察哈爾請醫(yī)士過來。
這個時辰,天際未明,城中四處關門閉戶。
察哈爾費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找來一個腿腳不便的老蒙醫(yī)。
此時容溫已疼得渾身似水盆里撈出來的,身子不斷發(fā)顫,濡濕的發(fā)絲軟在頰邊,脆弱又狼狽。
察哈爾看了一眼,急忙挪開眼,催著老蒙醫(yī)趕快給容溫治病。
老蒙醫(yī)上了年紀,行事慢悠悠的,像是沒聽見察哈爾的催促,顫巍巍的挨個取出藥箱里各式各樣的蒙醫(yī)治病工具,擺得整整齊齊。
察哈爾見狀,伸手要幫忙。
老蒙醫(yī)紅了臉,抖著白胡子跟察哈爾急,“不許碰,東西亂,我這心就亂,看不好病的。”
這世道,得罪不起大夫啊。
察哈爾一噎,憋著一股氣,索性趁著間隙詢問容溫,“公主,屬下暫且去土默特王府借兩個丫鬟過來照顧你”
就算蒙古男女大防松散,也萬萬不可能讓一群大男人來伺候生病的年輕女子。
“不必。”容溫有氣無力,“你把扶雪送來。”
“扶雪”察哈爾為難,“她身上的事還未查清楚,還是換個人吧。”
特別是容溫現(xiàn)在脆弱得像風中飄絮,隨隨便便來人都可以了結她性命。
這時候,弄個底細不明的扶雪在身邊,過于冒險了。
“就用扶雪。”容溫疼得倒吸一口涼氣,言簡意賅說服察哈爾,“她是你們查過的人。”
雖然查出了點古怪,但說到底,扶雪并未被查出任何對她不利的行徑。
而且,早在京城之時,容溫便看出,扶雪對她有所求。
這才是容溫敢讓扶雪進來伺候的真正原因。
扶雪費盡手段,一步步往上爬,也不知吃了多少苦,才終于從灑掃丫頭升到了她的大宮女位置。絕不可能在目的未達成之前,下手害她。
察哈爾略一思索容溫的話,也覺得有幾分道理。
這扶雪好歹是被他們細細查過的人,身家還算干凈,就算有古怪未來得及查清楚,大不了讓人盯嚴實些便是,總比去土默特王府借個不知根底的人來照顧公主強。
“依公主說的辦。”察哈爾示意手下去帶扶雪過來。
話音落,顫著手虛著眼的老蒙醫(yī),終于擺好了自己的家伙什。
蒙醫(yī)診病,不似漢醫(yī)望聞問切那一套,簡單得有些粗暴。
老蒙醫(yī)問過容溫腹疼癥狀后,在她面前來回走了兩圈,又伸手到她鼻前感知了一下她的呼吸,拖著悠長的蒙古調調下結論,“巴達干的問題。”
“巴達干這是何意。”容溫會說蒙語,卻不清楚老蒙醫(yī)的意思。
“蒙醫(yī)以“赫依”、“希拉”、“巴達干”三根的關系來區(qū)分人的病痛。”察哈爾解釋道,“巴達干主要為寒性病癥。公主,可是你昨日在外面受了涼”
容溫想了想自己穿著濕衣服,在陰冷的蓮臺里藏了大半日,覺得不離十了,正欲點頭附和,老蒙醫(yī)便悠然打斷,“受涼只是個引子,主要還是她避子藥服多了,氣血不通,寒氣愈盛。”第64章第64章避子藥。
容溫驚怒不已,她與班第都未有過夫妻之實,何談避子藥。這藥,擺明了是著了別人算計。
是誰
容溫小腹猶如利刃絞刺,大顆冷汗隨之滾落而下,面如白紙,思緒一片混沌。
腦中模糊的猜測,全被疼痛驅散。
事關郡王府子嗣傳承,忠心耿耿的察哈爾亦是氣憤暴躁難忍。
無他原因,實在是這些年,郡王府的子嗣著實艱難了些。
郡王府這一支,多羅郡王無子,鄂齊爾倒是養(yǎng)活了七個兒子,最小的多爾濟也已十三四歲。
但迄今為止,這七子都未給郡王府里添上一個正經孫輩。
如今的郡王府中,只有個帳中女奴所出的,見不得光的遺腹子大格格。
且這大格格的生父,至今成謎。
誰也說不清,她到底是嫡長子達來的血脈,還是庶二子嘎魯?shù)?更或者是其他草原貴族的。
念及那些齷蹉往事,察哈爾臉色越發(fā)難看,大聲咒罵一句,一把拽過悠悠然哼著蒙古長調的老蒙醫(yī),疾言厲色逼問,“可有得治”
“兇什么兇,有本事你來治,你來啊”老蒙醫(yī)捏了塊窄而長,似木非木的漆黑器物重拍在察哈爾手上,奪回自己的領子。等氣順了,才不情不愿說起病情。
“她這寒癥乃是藥物所致,較之尋常病癥更為厲害。好在她用藥的日子短淺,且發(fā)現(xiàn)及時。我看啊,她這番受涼引出了體內潛藏病氣,倒算是因禍得福了。否則變成沉疴痼疾,那才叫棘手。”
“閑話莫說。”察哈爾見靠在容溫雙目虛弱半闔,嚇得心頭狂跳,連聲催促,“快些用藥,這人都要疼暈過去了。”
“用藥”老蒙醫(yī)發(fā)出不可思議的嗤笑,“這姑娘看著不是蒙古人,不通蒙醫(yī)規(guī)矩也就罷了。你個土生土長的漢子,難道也不知曉咱蒙醫(yī)出了名的用藥少,寒病多以器物抗治。”
蒙古人倚靠游牧狩獵而活,居所寒涼,外加戰(zhàn)亂頻發(fā),與之相關的寒病、骨折、跌傷等疾病皆屬常事。
是以,蒙醫(yī)在常見病痛中,摸索出了不少獨門診治的法子,譬如放血、針刺、灸療、木臼、敲擊、震腦等。
察哈爾自然是知曉器物抗治的,可他不敢貿然讓老蒙醫(yī)把這些堪稱生猛的癥療法子,用在弱質纖纖的公主身上。
要知道,許多走南闖北、身強力壯的關內行商病倒在蒙古,都不一定受得住蒙醫(yī)奇特的癥療法子,最后只能一命嗚呼。
“不準用器物。”察哈爾堅持讓老蒙醫(yī)先用藥穩(wěn)住容溫病情,并且特別叮囑,不許下猛藥,穩(wěn)妥為主。
老蒙醫(yī)行醫(yī)半生,很是不樂意有人對自己的診治方法指手畫腳,嘟囔道,“她寒癥嚴重,光靠用藥這病何時才治得好。我把話放在這里,她若生不出孩子全怪你”
“”察哈爾握拳,強忍住掐死老蒙醫(yī)的沖動,把人弄到西廂房去配藥,這才沉聲向容溫解釋,“公主莫急,先用這老頭的藥止疼,屬下這去土默特王府找老福晉借漢醫(yī)。”
容溫聞言,虛弱抬眼否定,“此事此事不宜聲張,更不必傳給額駙。”
有規(guī)矩在,凡是尚公主的額駙,想迎偏房納妾,都需得公主首肯方可。
容溫被下藥之事,不僅于班第子嗣有礙,幕后黑手更甚是可惡,必須懲處。
察哈爾嘆氣,“如此大事,屬下做不得主,還是得請示臺吉。”言下之意,便是婉拒了容溫的吩咐。
容溫看出察哈爾的為難,勉力抬手朝他身后虛指。
察哈爾順勢望去。
剛一腳踏進門的扶雪,冷不丁被察哈爾蹙眉審視,面色一窒,迷茫的把眼挪到容溫身上。
容溫對她略略一點頭,扶雪怔忡一瞬后,很快冷靜下來。
她到容溫身邊日子淺,算不上交心的主仆,好在她是一步步從最底層爬上來的,已練就了一身察言觀色的本事。
想起來的路上,侍衛(wèi)對她那番敲打叮囑,以及方才進門時聽見的那幾句對話,扶雪鎮(zhèn)定自若對察哈爾道。
“將軍請聽奴才一言,大長公主與老福晉都是過了五十五壽辰的人,而大清入關至今尚不足五十年。
算起來,這二位定是在草原上長到半大,才隨清軍入關,居于舊都盛京的,根本稱不上在關內長成。那府邸里,八成是沒有預備漢醫(yī)的。”
“如今外面兵荒馬亂,將軍想在魚龍混雜的蒙古城池里,另尋一位醫(yī)術高超的漢醫(yī)怕是不容易;再有,在未查出對公主下藥的幕后真兇前。誰能確定,新尋來的漢醫(yī),并非此真兇為一計不成再施一計準備的后手。”
“眼下形式混亂,將軍就算告知在西城門領兵守城的額駙,也不過徒勞分他心罷了,別無他用。戰(zhàn)場兇險,刀劍無眼,將軍應比奴才更清楚。就按公主的意思,等時機合適,讓她親自對額駙講明一切吧。畢竟,他們才是至親夫妻。”
扶雪揣度著容溫的心思,一席話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可謂思慮周全,穩(wěn)妥細致。
她也不貪功不自得,言明容溫意思過后,便低眉順眼上前伺候容溫了,端茶擦汗,柔聲寬慰。
察哈爾復雜望向這對主仆,良久沒吭聲。
最后才對容溫鄭重一點頭,“公主好生養(yǎng)病,一切交由屬下安排。”
容溫微一頷首,知道他是被說服了。
臨走前,察哈爾目光不自覺,多往扶雪身上看了一眼。
這姑娘謹小慎微的模樣與方才的伶牙俐齒簡直判若兩人
容溫這個病,養(yǎng)得還算清閑。
老蒙醫(yī)雖嘴上吵鬧著器物診療才是其長處,但用藥方面也不差。一副藥下去,容溫腹疼便歇了,只手腳總是冰涼,渾身乏力打不起精神。
所以,除了每日定時聽侍衛(wèi)回稟西城門前線的消息及班第是否安妥,其余空閑,容溫多半是搬把榆木圈椅,在這座二進小宅子的院子里發(fā)呆、看書、曬太陽。
如此,時間一晃便過了兩日。
期間櫻曉醒了,容溫倦怠得很,打不起精神去面舊人、傷舊事,暫且沒見她。
這日午后,容溫用過午膳,照例捧了本書窩到院子里的榆木圈椅上。
草原六月的陽光,似打鐵爐子里澆不滅的火球,灼人得緊。
好在隔壁人家探出頭的那棵將將過了花期的老青檀樹,枝繁葉茂,給她們這小院子也遮出一角陰涼,伴著午后穿堂熱風,容溫昏昏欲睡。
一片迷蒙中,似有什么東西落在頰邊。
容溫只當是老青檀樹的落葉,并未睜眼,直到誘人的食物香氣撲鼻而來。
睜眼,看清俯身沖她揚眉輕笑的魁梧男子后,眸瞳里似盛了整個歸化城的明媚天光,清亮逼人。
“你回來了,拿的是不是正大街的包子”容溫話未說完,忽然扯過攤在膝上那本書,猛地遮在自己臉上,只露出一雙春水澄凈的眼。
“遮什么,我都看見了,殿下頰邊長了幾顆痘。”班第被她這小動作逗得面上笑意不斷放大,目光掃過她羞紅的一雙耳垂,故意欲言又止,“又不丑,還挺”
“挺什么”容溫追問,好奇又緊張。
“挺”班第猝不及防湊近,扯開容溫蓋在臉上那本地方志,把她左右各長了兩顆痘的臉蛋兒完全暴露出來,滿眼促狹道,“挺對稱”
容溫羞赧,滿臉通紅,抬腳踢他小腿。
班第不為所動,順在容溫開口討伐他之前,把特地帶回來的包子塞過去,“正大門包子鋪的老板給西城門將士送的,你不是喜歡,趁熱快吃。”
他說罷,已自然而然牽起容溫右手,小心翼翼揭開紗布,看傷勢恢復得如何。
老青檀樹搖曳的陰影,攜裹去了男人那襲玄黑甲胄溢出的肅殺。身披盔甲,亦有軟肋。
面對這樣的他,容溫哪里還氣得起來。
目不轉睛盯著他深邃的側顏看了半響,在他抬頭之前,又欲蓋彌彰的挪開眼,慢吞吞啃了口已經略微冷硬的包子皮,“你今日怎得空回來”
她在這小院住了三日半,這還是第一次見他。
若是送包子,完全可以吩咐手下來。
“今晨老七從科爾沁調了三萬精兵前來增援,我能暫且歇口氣。”兩人相識是因陰謀;但相知后,相處反倒敞亮了。
班第知曉容溫擔心戰(zhàn)事,當下也不瞞她,自己往墻角青石上支腿一坐,面對面同容溫說起外邊形式來。
“噶爾丹一直號稱有三十萬大軍,這幾日經由斥候多方勘察,確定如今對陣歸化城外的只有二十萬余人。按我推斷,噶爾丹另外十萬人,定是帶著所有火炮火器,引誘清軍往別處另辟戰(zhàn)場去了。”
噶爾丹此舉,很有幾分田忌賽馬的意思。
集合所有火器火炮交由十萬將士,讓他們去與清軍殊死搏殺。就算那十萬人戰(zhàn)敗,至少也能消耗掉清軍大半實力。
噶爾丹自己,則趁機率領二十萬大軍,轉攻兵力薄弱的歸化城,以多制少,打算以此為突破口,攻進漠南蒙古。
若真讓他得手了,那整個蒙古,便全是他的天下了。
屆時,他再集結兵力,去攻打已被消耗一番的清軍,入侵關內,便容易得多。
說來也是湊巧,若非噶爾丹突襲當日,班第正好來歸化城見容溫。聽聞戰(zhàn)事,以最快速度到喀喇沁及科爾沁借兵調兵,親自上城樓助土默特王及大清駐歸化城都統(tǒng)排兵布陣守城,這會兒,噶爾丹怕是已經如愿攻破歸化城了。
“那歸化城如今有多少守軍,可能與噶爾丹一戰(zhàn)”容溫問得直白。
班第面色沉下來,默然片刻,“土默特王與大清駐歸化城都統(tǒng)手下共有九萬兵馬,我從喀喇沁世子處借來一萬、老七自科爾沁調來三萬,共計十三萬。”
“十三萬。”容溫略一琢磨,“我聽察哈爾說,你讓烏恩其去了漠北傳信達爾罕王,請他們折返歸化城相助。郡王爺他們帶了五萬精兵,這加起來就十八萬了,噶爾丹二十萬。兵馬懸殊不大,如此,還不足以一戰(zhàn)”
“除非用計破局,否則只憑武力,絕無可能。”
原本,班第打算撬開魏昇的嘴,問出清軍下落,然后傳信給清軍道破噶爾丹盤算,兩方聯(lián)合,共擊歸化城外的噶爾丹主力。
誰知這魏昇的嘴倒是出奇的硬。
篤定自己若是交代了,下一刻便得身首異處。索性不論如何嚴刑拷打,都硬撐著。
若是逼急了,就開始叫罵。說自己兄長乃是沙俄女攝政王的夫婿,待噶爾丹這個沙俄兒子攻進歸化城后,定會來解救他。
屆時,他要他們這群人好看。
魏昇這邊撬不開口,他們派出去尋覓清軍的多名斥候又失去了聯(lián)系,恐怕兇多吉少。
用計破局這一招暫時是沒指望了。
班第也不嫌容溫懂得淺顯,耐心分析道。
“殿下有所不知,人數(shù)瞧著差不離,但實則實力懸殊天差地別。土默特王與大清駐歸化城都統(tǒng)手下這九萬兵馬,有三分之二往日里是養(yǎng)在歸化城這座富饒平靜的草原名城附近,乃是太平兵,無能又窩囊。這幾日噶爾丹大大小小進攻無數(shù)次,我方折損的,多半是這批人。”
噶爾丹手下的兵將,乃是隨他從漠西一路征伐過來,出了名的彪悍之師。不僅吃下了曾經的漠北之王喀爾喀部,還能嚴重威脅大清,可見兇惡。
歸化城的太平兵對上他們,形如兔子給老虎送菜。
說是十三萬兵馬,實則戰(zhàn)力可能只八九萬左右,還不足噶爾丹一半。
“再有,達爾罕王他們遠在漠北,率兵趕至歸化城增援,起碼得七日過后。”班第定定望向容溫,面上一片陰霾,沉聲道,“我們不一定能撐到援軍來。”
若是城破了,這座草原青城便會淪為血城,一場屠殺在所難免。
容溫對上他飽含深意的眼,堅定搖頭,笑意純粹天真,“我不走,你是我的額駙,可不管是在京中還是在科爾沁,你一日都未隨我住過公主府,我太沒面子了。這次,我得把你帶回家去。”
班第怔忡,他事無巨細對容溫說這許多,還有一個重要原因,便是希望她知曉厲害,盡快離開這危險之地。
可是
她說她不走,因為要帶他回家去。
家。
班第只覺得胸腔被一團柔軟擊中,心念一動,起身湊過去,輕吻過容溫鼻尖,手順勢摸了摸容溫垂在頰邊的黑亮長辮子,似安撫又似承諾,“好,我一定隨殿下回家。”
方才進來時他便發(fā)現(xiàn)了,她今日沒有梳妝,只簡單結了兩個長辮子柔順垂于兩頰邊,以樣式歪歪扭扭的奇怪暖黃發(fā)帶束成蝴蝶結,瞧著很有幾分稚氣。配上這一身利落的月白色騎裝,像個年紀小小的牧羊女。
出于好奇,班第手無意往容溫辮尾去,指頭還沒碰到她那條蚯蚓發(fā)帶,方才還和他海誓山盟的容溫瞬間變了臉色,兇巴巴的一巴掌拍他手上,著急道,“別碰別碰,我花了好大功夫才編好的。”
“”班第目光從她纖長白皙的左手,移到包成粽子的右手,不確定問道,“這,你用一只手編的”
難怪丑得這么奇特,歪歪扭扭像蚯蚓。
班第默默在心里補充完后半句,便聽容溫興致勃勃的向他講,“對啊,這叫鳳尾結,扶雪教我打發(fā)時間的,比打絡子難許多,好看吧。”
“好看。”班第面無表情的想,原來是鳳尾不是一團蚯蚓。隨手翻了翻容溫擱在膝頭的蒙語歸化城地方志,問道,“殿下待在此處,很無聊”
“還好。”前方交戰(zhàn),容溫實在不想用無聊這么點小事煩他,“這地方志頗有趣味,而且察哈爾還給我找了許多話本。”
兩人細細碎碎閑話間,扶雪忽然從外院進來,手里還端著一只托盤,上面放了兩碗藥,“公主,該用藥”
看清與容溫對坐的那人是班第后,扶雪面色一慌,一時間不知該是進是退。
額駙回來了,察哈爾將軍為何沒派人去廚房知會她
公主病了這事是他們所有人一起瞞著額駙的,可此時,她端了兩碗藥進來,這是擺明在拆穿真相。
其實這事不怪察哈爾,因為班第圖省事,直接從圍墻翻進來的,沒走正門。守在圍墻外的侍衛(wèi)腦袋慢,根本沒想起來得知會扶雪。
關鍵時候,還是容溫比較沉得住氣,“端過來吧。”
“病了”班第扳過,仔細打量,嗓音發(fā)緊,追問,“哪里不舒服”
“沒有不舒服。”容溫面不改色應對,“一碗是幫助恢復手傷的;另外一碗是宮廷秘方,祛痘養(yǎng)顏的。”
容溫頭一次,這么慶幸自己因老蒙醫(yī)開的治寒病方子藥性太猛,臉上冒了痘。
班第也不是好忽悠的,似信非信,“當真”
“騙你做什么。”容溫從托盤里端起藥汁顏色偏淺那碗,舀了一勺湊到班第嘴邊,四平八穩(wěn)道,“不信你嘗嘗。”
班第又不懂藥,嘗也嘗也不出什么。但看容溫這般坦然,他還是張嘴喝了。
然后,皺著臉不可思議瞪著那碗黑幽幽的藥汁,“這藥為何是咸的”
還齁咸齁咸的。
“說了是宮廷秘方,算不上正經藥。”容溫微微一笑,想起自己第一次喝這藥時,反應與班第如出一轍。遂很是大方的又舀了一勺懟過去,“還是不信,那再嘗嘗”
班第避如蛇蝎的往后仰,躲開。總算是信了容溫的話。
其實這兩碗,一碗真是助手傷恢復的;另外一碗,則是治寒癥的。
察哈爾雖特地交代老蒙醫(yī)用藥溫和些,但老蒙醫(yī)依舊拿捏不好,容溫每次服完藥,仍是頭暈腦脹,昏沉得很,偶爾甚至會嘔吐。
“這藥里加了安神的藥材。”容溫擔心自己露出破綻,喝完藥后,略一洗漱一番,便自發(fā)躺到床上。抱著被子往里面一滾,留出大半位置來,問班第,“你幾時走,可要歇一下”
“不能歇。”班第指了指自己回來前隨意用水沖洗掉血污的甲胄,頗為惋惜的拒絕了容溫的同睡邀請,“身上臟。”
“噢。”容溫失望的滾回床外,眼巴巴看著班第,“你要走了”
班第頷首,替容溫掖好被角,“睡吧。”
在他轉身離開時,一直柔軟的小手,不安分的拉住他的大手,嗓音軟軟的,帶了幾分試探不安,“可以等我睡著了,你再走嗎”
“可以。”班第轉身,勾唇坐在腳踏上,“以后要我做什么,直言便是,不必客氣。”
容溫聞言,委實不客氣了,紅著臉提了下一個要求,“那你再親親我。”
班第一頓,含笑傾身,吻還未落下去,容溫忽然滾到床最里面去了,皺起鼻子,頗為嫌棄道,“你身上好臭,我反悔了,睡啦”
先前在院子里只知道他從戰(zhàn)場上下來身上臟,這會兒在屋內湊近了,才發(fā)現(xiàn)不僅臟,還挺臭。
“”班第想去床里面捉容溫,又擔心把床弄臟,這驕傲又講究的小孔雀翻臉,只能退而求其次,扯過她手作勢咬了一口,佯斥道,“言而無信。”
容溫哼哧一聲,閉眼笑開。不久,意識便昏昏沉沉,沉入夢鄉(xiāng)。
班第聽聞耳邊呼吸變得綿長,灰眸涌起幾分促狹,悄悄伸手,慢慢抽掉了容溫的枕頭。
果不其然,片刻之后,原本睡得像只安詳春卷的姑娘,睡夢中無意識在床上翻滾,很快到了床外沿。
班第聚了滿眼笑意,抬手捏住姑娘小巧的鼻子,一個繾綣輕吻,落在姑娘微啟的櫻唇上。
偷完香,班第把容溫往床里挪了挪,把枕頭塞回去。正好瞧見她那兩條黑黝黝的長辮子從被子里跑了出來,班第略一挑眉,飛快捋下那兩根丑得像蚯蚓的鳳尾結發(fā)帶,扔到帳子頂上,笑得像個成功調皮搗蛋的孩子。
片刻之后,扶雪見班第一臉正經的從屋內走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