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溫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散著兩條辮子,辛辛苦苦編好的鳳尾結(jié)發(fā)帶不見了。
被子褥子、床上床下翻來覆去找了個遍,也沒找到。
扶雪見她還不死心,在屋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尋尋覓覓,無奈勸道,“許是被咳借走了,公主歇歇,也許明日你轉(zhuǎn)個身它便出現(xiàn)在桌上了。”
發(fā)帶而已,容溫不見得真有多看重,她這般不厭其煩的尋,泰半原因還是想給自己找些事做。
先前班第告知的那番關(guān)于歸化城危矣的話,多多少少讓她不安了。
“借走”容溫第一反應(yīng)懷疑班第趁她睡著偷她東西,無意間對上扶雪那避諱的眼神,才后知后覺反應(yīng)過來她的意思,莞爾道,“你也信鬼神”
偶爾東西忽然尋不到,又忽然出現(xiàn),許多人便會說這東西是被鬼神借走稀罕完了,又還回來了。
“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嘛。”扶雪笑道,“在世人眼中,這坐落銀佛圣寺的歸化城與西藏朝佛圣地一般神圣,到了這地界,多信一分也是好的。”
容溫笑笑,歇了繼續(xù)尋發(fā)帶的心思,“對了,櫻曉這幾日,可有說要見我”
“沒有。”扶雪搖頭,“公主不許有人對她用刑,只是關(guān)在屋子里。她沒受皮肉之苦,如何會服軟求饒。”
容溫不置可否,面朝那本歸化城地方志怔神片刻后,眼中有狐疑一閃而過,示意扶雪去把櫻曉帶上來。
昔日熟悉的主仆不過幾日未見,再見卻恍若隔世。
櫻曉定定望向慵懶倚在圈椅里的容溫,她明明什么都沒做,甚至連發(fā)髻都懶得綰,只靜坐在那里,卻自成一派矜貴爾雅。
無端的,令人自慚形穢。
近些年,這幅情景櫻曉見多了,卻是第一次坦坦蕩蕩展露出自己最真實的情緒嫉妒。
“公主可還記得,當(dāng)年我與桃知第一次被嬤嬤送進壽康宮偏殿伺候你時,你在做什么。”櫻曉站在門檻邊,天際殘陽潑灑進來,把她的影子拉得格外窄長。
容溫盯著地磚上的暗影,恍然間像回到了壽康宮那間背光的偏殿,不確定道,“抄經(jīng)誦佛”
她幼時因薩滿批命,道,“命格貴重,有利皇嗣”,才被抱養(yǎng)進宮養(yǎng)育的。
為此,不少宮人在背后戲謔她為送子娃娃。
后來宮中皇嗣果真遂人愿昌茂了起來,她這失去效用,又占了皇帝長女名頭的送子娃娃,處境也日益尷尬起來。
宮中是慣會捧高踩低的地方,反正,越是往后,她的日子越發(fā)過得江河日下。經(jīng)常有奴才借著宮中養(yǎng)孩子不宜過飽,不宜過暖的規(guī)矩,克扣她的份例。
為此,她無師自通學(xué)會了投太后所好,引其為靠山。
太后愛禮佛,她便風(fēng)雨無阻的去壽康宮的長樂敷華殿陪太后誦經(jīng),敬孝心。跪到膝蓋淤青,晚上回來還要點燈熬夜抄佛經(jīng)。
以至于一提起幼時的壽康宮,她便想到抄不完的經(jīng)、誦不完的佛。
“不對,是偷偷在調(diào)都夷香。因為公主無意在貴妃處看了本名為洞冥記的雜書,書上說,都夷香香如棗核,吃了不會餓。”
櫻曉勾唇,笑意幾多譏嘲,“當(dāng)時我便在想,皇室公主,也不過如此,連頓飽飯都吃不上。”
這幾日被關(guān)在暗室里,櫻曉無數(shù)次反思,自己為何會那般輕易出賣主子。
因為黃白之物因為主子冷落苛責(zé)因為桃知被逐,唇亡齒寒因為主子行事悖逆,恐牽連己身
都是,又都不是。
直到她無意間想起第一次入壽康宮,見到容溫時的情形。
七八歲的小公主,模樣生得倒是不錯,但瘦瘦小小,面色慘白,整個人透著風(fēng)能吹倒的孱弱。
明明是乍暖還寒倒春潮的凍人天,卻只能穿件單薄襖子,縮在半滅的火爐旁,弄什么傳說中能填飽肚子的都夷香。
天真又可憐,毫無身為一國公主的尊貴派頭可言。
櫻曉想,她的不屑與輕狂,大概是在初入宮時便種下了。
乃至于后來,小公主漸漸長大,褪去一身孱弱天真,出落得清麗婉約又聰慧機敏時,她仍下意識把她當(dāng)做昔年任人輕賤的小公主看待。
所以,冷眼看著公主自出嫁之后,似拭干凈了積塵的明珠。
一日比一日耀目,一日比一日主意大,甚至敢公然違背皇室,與些粗魯不通禮數(shù)的蒙古人沆瀣一氣,遠不如從前依賴信任她時。她第一反應(yīng)不是害怕反省,而是憤怒怨懟。
也順便喚醒了,壓抑在她心內(nèi)多年的不屑輕狂。
明明是個父不疼母不愛,毫無依靠的可憐蟲。為何能一朝咸魚翻身,光鮮美好,不就是比她多個公主身份嗎。
魏昇使人暗地里接觸她欲對公主不利時,她也曾猶豫過。
但所有的猶豫,都抵不過她把人交給魏昇那一瞬間,打心眼兒里升起的暢快與安心。
可憐蟲,都應(yīng)留在泥淖里。
誰都不可以先爬出去。
容溫冷淡注視櫻曉變幻莫測的面孔,看她懼、看她怒、看她恨、看她怨、看她
這許多種情緒里,唯獨沒有一個悔字。
容溫指尖微顫,目色微不可察暗了暗,突兀開口,“你怨恨我。”
櫻曉被關(guān)這幾日,非但沒有反省,倒是引出了一身潛藏戾氣。聞言,頗有幾分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意思,理直氣壯冷笑起來。
“是,我恨你虛偽。譬如現(xiàn)在,你明明恨不得將我抽筋剝皮,以償你受過的屈辱。卻偏要在這里與我憶往昔、論情分,故作大度,粉飾仁善名聲。”
扶雪沒有一豎,厲聲呵斥,“少胡亂攀扯,分明是你先提起從前,想以此哄公主心軟,從而脫身。”
容溫八風(fēng)不動,示意扶雪退下別激動,淡淡道,“讓她繼續(xù)說。”
“說便說,反正我已是在閻王爺那里掛了名號的,能臨死前撕破你這層假仁假義的皮,也算痛快。”
早在得知容溫被活著尋回時,櫻曉便做好了隨時身首異處的準(zhǔn)備,遂聲嘶力竭指責(zé)道。
“你為了討好那些粗鄙的蒙古人,不惜毒害生父,悖逆養(yǎng)父。你是有身份的公主,自然不懼選擇,除非京中下旨,否則誰都奈何不了你。
可你何曾想過我們這些千里迢迢隨你陪嫁入蒙的人我們包衣出身,命如草芥,若因你一言之過,京中起了殺雞儆猴的心思,只需隨口交代一句,我們便得身首異處,埋骨他鄉(xiāng)。”
“此時距恭親王狼狽返京已月余,秋后問罪也責(zé)不到你頭上。”容溫輕描淡寫,“頂著腦袋說這些冠冕堂皇的話就沒意思了,換一個罷。”
櫻曉一呆,隱隱覺得自己方才那番醞釀許久的指責(zé),在鎮(zhèn)定自如的容溫面前,像小孩過家家的無理取鬧,臉一黑,嗓音越發(fā)尖銳。
“還有,你可是一直在記恨當(dāng)初在通榆城外,送嫁隊伍遭遇襲擊之時,我與桃知兩個弱女子,沒在刀光劍影里舍命去護你”
櫻曉猛地上前一步,咬牙切齒,“所以,你待我們?nèi)找胬涞笠苍桨l(fā)嚴苛。桃知不過是無心之失,無意助了二福晉一把,讓你寫給額駙的信落到了端敏長公主手上。你便毫不顧及舊情,狠心逐了她出去。”
“我非圣人,不通博愛寬恕之道,喜惡隨心。”容溫坦坦蕩蕩,“另外,我對你與桃知冷淡嚴格,乃是知曉以你我的心思,通榆城外那場刺殺留下的齟齬,再難抹清。我希望把你們磨礪得再穩(wěn)重些,放出去嫁人。”
櫻曉震了震,眼中閃著狐疑的癲狂,瞪視容溫半響,突然嚷叫起來。
“胡說八道,對我一個將死之人,你還裝什么寬和仁慈,你分明就是對我們厭惡至極。那達慕那日,對你下手前我曾猶豫過,可是你呢,你如何做的”
櫻曉毫無征兆的指向侍立一旁的扶雪,兩只眼因激動充血,“在你的馬被嚇呆住時,我與她同時對你伸了手,你卻毫不猶豫選擇帶她共騎逃命。她算什么東西,一個卑賤的試婚格格、灑掃丫頭,才到你身邊伺候幾日,你竟信她比信我多”
“原來如此。”容溫像是瞧了一出荒誕劇,撐著下巴不住的笑,滿目荒謬。
扶雪也對櫻曉投以不可思議的目光。
櫻曉被她二人奇怪的反應(yīng)激怒,攥緊拳頭猛地上前一步,似要找人理論,“你們這是何意難道我一腔真心實話就如此可笑”
“櫻曉姐姐。”扶雪在察哈爾領(lǐng)屋外侍衛(wèi)持刀沖進來前,身形一閃,靈活擋在容溫面前,抬了胳膊朝櫻曉伸去。
櫻曉防備,想打開她。
扶雪生得瘦小纖細,比康健高挑的櫻曉足足矮了大半個頭。
但她一直是做粗活的宮女,力氣還是有的。櫻曉這一下,非但沒有推開她,反而被她拽住了手。
“來,櫻曉姐姐,你看。”扶雪強行捉了櫻曉的胳膊與自己擺在一起,迅速扯開兩人衣袖。
兩只常年捂在袖子里的女子臂膀,皮子都是白凈,但一粗一細,豐滿與柴瘦,煞是分明。
剛沖進來的察哈爾及手下幾個侍衛(wèi)都被這變故驚呆了,又聽見扶雪高聲斥道,“看仔細了”
幾個侍衛(wèi)出于好奇,還真伸長脖子望過去了。察哈爾猛咳一聲,眼瞪得比牛還大,手一揚,把幾個侍衛(wèi)都趕了出去,自己持刀跨立在旁護衛(wèi),眼神落于腳尖。
“這這是何意,公主”櫻曉訝然望向容溫片刻,面色扭曲,似喜似怒。
爾后猛地抽回自己的胳膊,用袖子捂得嚴嚴實實,渾身瑟縮不停。
可這樣,也捂不住已經(jīng)被揭開的慘淡現(xiàn)實。
“別無它意。”容溫起身,撥開櫻曉捂袖子的手,慢慢替她把布料上的褶子撣開,“近些年我長大了,日子總算過得比幼時好,你在我左右也把身子骨養(yǎng)得不錯。扶雪苦出身,瘦小單薄,我選擇與她同騎,不論于你于我,說不得,都能多出半分生路。”
自以為是的險惡現(xiàn)實終是被戳破。
櫻曉如天際搖曳的風(fēng)箏,以仇恨為名放飛她的線,猝不及防斷了。
失去了牽引,風(fēng)箏再無翱翔的資本,晃晃蕩蕩跌回到容溫腳邊。
“公主,公主,奴才錯了,是奴才鬼迷心竅”櫻曉聲淚俱下,瘋了似的去抱容溫小腿,容溫退后幾步,避開她。
“我愿意仔仔細細把一切向你講清楚,并非還想再要你。”容溫苦笑一聲,似有怔忡,“只是念著,你陪了我十一年,哪怕最后,你想置我于死地。對了,你還記得我當(dāng)年調(diào)都夷香的方子么,我想不起來了。”
聽見容溫問自己,櫻曉猶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慌亂在腦中翻取多年前,那些七零八碎的記憶,“真臘沉香、牙硝、金額香還有薔薇水,還有還有什么奴才想不起來了”
這世上最難的,莫過于自己與自己為難,不見出路。
櫻曉爬伏在地,失聲痛哭。
容溫目不轉(zhuǎn)睛看著櫻曉謙卑驚惶的身影,眼眶不知何時聚了淺淺淡淡,一抹不顯眼的紅色。
“想不起來便算了,別哭了。”容溫啞聲道,“看在我放在對你說的那許多實話面前,櫻曉,你能不能,也告訴我一句實話。”
“唔”櫻曉哭得打嗝,有些瘋狂的點頭。
“桃知給我下避子藥的事,你知道嗎”
容溫此言一出,不僅櫻曉嚇得渾身僵硬、哭聲暫歇,連護衛(wèi)在旁的察哈爾也震驚的抬起頭,瞪大眼。
之前公主說服他幫忙隱瞞臺吉避子藥一事時,還以真兇不明為借口,這才幾天功夫,整日足不出戶的公主怎就弄清楚了下毒者。
察哈爾正欲問,扶雪先給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鬼使神差的,鼎鼎大名的察哈爾將軍聽了個毫不起眼的丫頭指揮,把到嘴邊的話咕咚咽回了肚子里。
“避避子藥”櫻曉一直是爬伏著的,自然不知扶雪與察哈爾這番眉眼官司,粗喘幾聲,也不知是害怕還是悔恨,幾欲瘋狂叫喊,“公主,奴才敢以性命起誓,這輩子,只鬼迷心竅做過一次傷害您的事,再無其他”
“那便好。”容溫如釋重負的笑起來,嘆息道,“總算,找了個可以放你走的理由。之前都是你替我管首飾衣裳的,你也喜歡這些。如今你要走了,我住在這里,也沒什么好送你的。扶雪,你去把我那支日永琴書簪拿來贈給櫻曉。”
扶雪應(yīng)了一聲,往內(nèi)室去,很快拿了一只錦盒并一只不小的包袱出來。
容溫接過,親自遞給櫻曉,“拿好。等清軍到來,與額駙他們內(nèi)外夾擊,解了歸化城之圍后,我遣人送你返京回家去。我記得入蒙之前你說過,你嫂子懷孕了。你現(xiàn)在趕回去,說不定還能親眼看著你侄兒出生。”
柳暗花明,劫后余生,櫻曉抱著包袱與簪子,不敢置信痛哭出聲,“公主”
察哈爾比櫻曉還要不敢置信,氣得不顧體統(tǒng),大叫起來,“公主,這等背主之人,放不得況且,她說不知下藥之事,難道就真不知了。惡人心毒,怎可輕信。若今日放了她,來日公主子嗣受損,屬下無法向臺吉、向郡王府上上下下交代”
“我說放。”容溫強硬道,“扶雪,你先把櫻曉帶下去安置。”
扶雪攙扶起櫻曉,兩人用往外走。察哈爾拔刀阻攔,扶雪眼明手快拉了心不在焉的櫻曉一把,才使她免于成為刀下亡魂的厄運,擋在櫻曉面前,梗起脖子呵斥道,“奴才是為公主辦事的,將軍若要阻攔,那便把奴才一起殺了。”
“糊涂”察哈爾怒呵,冷下臉,殺意畢露,面上有他自己都未察覺的復(fù)雜。
眼看他握刀的手攥緊,在他做出下一個動作之前,屋內(nèi)突然炸開一聲大吼,“住手”
櫻曉吼完,忽然轉(zhuǎn)身再次啪嗒一聲,跪在容溫面前,長稽而下,面色比先前,冷靜平和許多。
“公主,千錯萬錯都是奴才的錯。您是個好主子,我卻不是個好奴才。事到如今,奴才也沒臉再連累你。”櫻曉攥緊裝日永琴書簪的錦盒,苦笑道,“奴才也想活,但不用公主為難。”
櫻曉閉目沉沉呼吸一口,扭頭,一字一頓對察哈爾道,“將軍,清軍在烏蘭木通。”
扶雪與櫻曉的身影,已徹底消失在屋前。
察哈爾仍握刀立于原地,半天沒回過神。
容溫把茶盞放回桌上,嘆息一聲,出言提醒,“清軍被引去烏蘭木通,這么大的消息,將軍不用趕緊派人去西城門通報”
“用的,用的”察哈爾呆呆的,順勢往外走了兩步,又倒了回來,摸著后腦勺試探問道,“公主方才,是在做戲你如何確定,櫻曉一定知道清軍去向”
“慢慢猜的。”容溫垂頭苦笑,聲音恍惚,“她自幼時到我身邊起,便是沖動暴躁的性子,藏不住事,怎么說都說不聽。這次能憋著壞,算計把我賣給魏昇,已算長進了。至于后來以身為餌,故在大青山布下疑陣,不讓你們尋到我,那便更是了不得。”
怨恨總比教導(dǎo)與寬容,更能磨礪人。
察哈爾訕訕,“就這,你還夸她”
容溫捧過茶盞,輕笑起來,“我不是夸她,是實話實說。她恨極了我,欲除之而后快。將軍,我問你一個問題吧。”
察哈爾有點不耐煩容溫說話彎彎繞繞,但他剛才已經(jīng)在容溫面前動了一回刀,可不敢再放肆,只能耐下性子,“公主請講。”
“如果你心底怨恨一人,費盡心機布置殺機,最終卻付諸東流。人沒殺死,反而落入那人手,被關(guān)起來,成了案板上的魚肉,你作何反應(yīng)。”
這不就是讓他自行帶入櫻曉,察哈爾偷睨容溫過后,一板一眼道,“真倒霉。”
容溫了然,莞爾道,“將軍說實話,不怪你。”
“行吧,公主你說的。”察哈爾摸摸頭,不好意思咧嘴一笑,“乍然被關(guān)進去時,肯定對計劃失敗懊惱不已,氣得罵她娘。罵完冷靜下來,八成會想方設(shè)法再見她一面,以命相搏也要設(shè)法弄死她”
察哈爾話說到一半,忽然一拍腦門,似有所悟,“不對,這櫻曉被關(guān)了三天,照舊該吃吃該喝喝,不哭不鬧不求饒。就算之前被帶上見了你,除了怒責(zé),也無其他不軌舉動,這是為何”
“自然是因為,她篤定就算她殺不了我,我也活不長。”容溫凝向已經(jīng)暗下來的天色,“應(yīng)是她接觸魏昇時,無意探聽到了有關(guān)清軍被引去烏蘭木通,歸化城必破的消息。”
察哈爾明白了,但又再次糊涂了,“既然如此,在把你賣給魏昇后,她為何還要跑去大青山設(shè)計拖延時間”
反正不論早晚,容溫都要死的。
櫻曉又不可能提前得知容溫能僥幸自己跑掉。
“恨極了吧。”容溫笑意譏諷,“我是和親公主,如果我真因歸化城破死在噶爾丹鐵騎之下,八成能因此得個流傳千古的忠義名聲。可我若是因惡人辱沒而死,那世間不過多一具無人得知的白骨孤魂。”
死無葬身之地。
“好惡毒的心腸。”察哈爾背后發(fā)涼,恍然大悟道,“難怪公主要與她說那么多廢話。”
如櫻曉這般抱著玉石俱焚的心思的惡人,嚴刑逼供肯定問不出什么。
可容溫步步為營,先以寬容姿態(tài)解散櫻曉心頭那團惡氣;又以往事動之以情;等櫻曉態(tài)度軟化后,再提起避子藥的事,以受害的弱者姿態(tài),堅持要放走櫻曉。
自然,也許到這個地步,櫻曉雖悔恨晚矣,但心底對容溫許是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心存芥蒂,所以并未如實托出清軍的下落。
直到他拔劍阻攔,
櫻曉將將從容溫口里得到準(zhǔn)話,能死里逃生,冷不防被他拔刀阻攔,悲喜更迭,心性動蕩,一時熬不住,可不就招了。
察哈爾不敢置信問道,“這般大事,公主為何事先不跟屬下通個氣”
萬一方才他真下了重手,把那女的了結(jié)了,容溫這番不動聲色,層層滲透的算計,豈不是付諸東流了。
“不會,扶雪會擋在櫻曉前面。她是我特地召回來伺候的,你不敢在我面前殺她。”容溫向來不吝夸獎的,“她心細,人也聰明。當(dāng)然,將軍也甚是忠心英勇,明辨是非。”
“心細公主的意思是,扶雪事先也不知情。”察哈爾驚呆了。容溫不夸他還好,一夸,他就感覺滿世界只有自己長了顆榆木腦袋。
“她是琢磨出公主的用意,有心配合不對,既然如此,那包行李,又如何說得通”
“大概是扶雪臨時裝了幾件衣服首飾進去,反正又不可能有人當(dāng)場打開。”
活了三十余年,察哈爾第一次為別人的腦袋感到震驚,而且這個別人還是女人,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
察哈爾張大的嘴久久沒合上,他還有最后,也是最重要一個疑問。
桃知下避子藥,究竟是真是假。
如果是真的,足不出戶的容溫如何得知
總不能又是靠腦子猜的吧。
容溫被他沒完沒了的問句弄得有些倦怠,無奈擺擺手,“將軍若還有疑問,便去問扶雪吧,我想自己坐坐。對了,今晚不用給我準(zhǔn)備晚膳,我沒胃口。”
察哈爾偷瞟一眼容溫晦暗的臉色,后知后覺想起容溫對櫻曉說過的那句話。
“你陪了我十一年。”
十一年啊,能養(yǎng)熟一屋子的牧犬,卻沒養(yǎng)熟一個人。
套話是真,十一年也是真
察哈爾終于識趣了,無聲退出來,本欲親自去西城門傳信。出門前,正巧看見扶雪蹲在院角摘小青菜。
藏住半邊臉的日暮夕陽,籠在姑娘瘦小的背影上。
六月夏衫薄,仿佛能看見衣服下凸顯的脊骨。
察哈爾莫名想起了那截柴瘦的細胳膊,鬼使神差悄然走近,盯著扶雪腦袋頂看了半天,也沒看出個花,只好訕訕道,“公主說今晚沒胃口,你也不用單獨開小灶折騰,今晚隨我們一起吃。”
扶雪被嚇了一跳,回頭看清來人,意外不已。
因她有些底細沒查明白,這幾日察哈爾對她很是防備,除了必要的吩咐,閑話一句不帶多的,更遑論這般帶著善意的提醒。
“多謝將軍好意。我還是準(zhǔn)備好,免得公主半夜餓了。”扶雪滴水不漏回道,“中午還剩下一塊面,不能浪費,我湊合吃了便是,不敢打擾將軍與諸位軍爺。”
“隨你。”察哈爾臉色有些臭,其實剛才話一說完,他便后悔了。
還算這丫頭識趣
扶雪蹲回去摘菜,余光掃見身后那道人影遲遲未曾離去。柳眉一皺,再次起身,狐疑問道,“將軍還有事”
察哈爾絞盡腦汁沒想好如何開口,這下索性順坡下驢道,“咳也不算,就問你幾句話。避子藥一事,確為桃知手筆”
“八成是。”扶雪詫異望了察哈爾一眼,“先前老蒙醫(yī)把話說得那般清楚,將軍沒想明白”
“清楚”察哈爾自認對郡王府的子嗣盡心盡力,死而后已,所以每次老蒙醫(yī)替容溫癥治時,他都在旁聽著。
老蒙醫(yī)那些車轱轆話,他都能背出來了,可從未覺得有一個字清楚講述了誰是下藥者。
察哈爾有種深深的無力感女人也太難懂了,特別是宮里出來的女人。
到這地步,人也丟得差不多了,察哈爾自暴自棄,也不怕被扶雪笑話愚鈍了。把刀把地上一杵,理直氣壯兇道,“我要是懂了還用跟你個嫌犯廢話”
“”扶雪嘴角一抽,正欲解釋,忽然聽得一聲震天巨響,腳下的地也動了幾下。
察哈爾下意識提刀擋在扶雪前面。
“走開,別擋我”扶雪卻嫌他礙事,猛地把手里的青菜砸他身上,跌跌撞撞往正房里沖。
正好,容溫也被這番動靜驚出了正房的門,“怎么回事”
扶雪搖頭,慌亂又迷茫。扶住容溫,一齊望向緊隨而來的察哈爾及一干侍衛(wèi)。
不等派出去查探的侍衛(wèi)回話,先聽見院墻之外,男女老少慌亂的聲音混做一團,“天降警示,銀佛倒地,這仗莫繼續(xù)打了”
銀佛倒了。
那可是歸化城無數(shù)百姓、兵士的信仰。
容溫腦子一震,急聲道,“察哈爾,馬上派人去西城門看看額駙。”
西城門十三萬守軍中,有九萬是歸化城這方土地的人。
若這九萬兵將信了天降警示的話,嘩變起來,內(nèi)外不安,歸化城破不過是須臾之間的事。
“屬下親自去。”察哈爾一腳還未邁出去,先前出去打探消息的侍衛(wèi)滿臉惶然,腳步凌亂的沖了回來。
“將軍,公主,大事不好了。”侍衛(wèi)無力半跪在地,慌亂稟道,“外面都說,是因咱們臺吉前幾日兵圍銀佛寺,挖空蓮臺,褻瀆神靈,才天降警示的。”66兵圍圣寺,挖空蓮臺,銀佛倒地,天降警示。
從天而降一口大鍋,哐當(dāng)一聲砸班第背上,也順便砸亂了西城門守軍陣腳。
班第所到之處,指點猜疑,沸反盈天。
屋漏偏逢連夜雨,在這節(jié)骨眼上,城外噶爾丹突然親率二十萬大軍齊齊攻城,喊殺聲震及四野,人浪猶如滾滾涌聚波濤,誓要沖破歸化城的青石厚壁。
城內(nèi)守軍本就是各部臨時拼湊起來的,又因銀佛倒地亂了心神,不成氣候。如今乍見噶爾丹率領(lǐng)部下全力攻城,以慌亂應(yīng)對敵方利刃鐵甲,自是傷亡慘重,血流成河。
不知是從誰人嘴里開始傳的,說既有天降警示,憐憫世人慘遭殺戮,索性順天而為,開了城門歸降。
首先響應(yīng)的,便是原屬歸化城的太平兵們。
太平兵們武藝不精,但人數(shù)不少,乍然鬧起來,土默特王與大清駐歸化城副都統(tǒng)五格齊齊出動,費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堪堪把人彈壓下來,不至于軍中嘩變。
喀喇沁部與土默特部因歸化城歸屬問題,多年交惡。
喀喇沁世子三丹夫見土默特王帳下這些貪生怕死不成器的兵將,顧不得身在戰(zhàn)場,叉腰立在城墻頭,連譏帶諷好一番嘲笑。
結(jié)果樂極生悲,險些被兩支流箭從背后射個對穿。
土默特王原本氣得鐵青的臉,霎時扭曲,要笑不笑。
察哈爾到西城門尋班第時,正巧撞見歸化城那些太平兵不情不愿被土默特王驅(qū)散。
然后又見三丹夫臉拉得老長,渾身是血,由一干手下?lián)硐鲁菢恰?
班第持弓緊隨其后,他大半個身影籠罩在城墻暗影里,面色看不分明。只見冷月清輝襯得那一襲玄黑甲胄寒光凜冽,悍氣懾人。
這莫不是因銀佛倒地,軍心不穩(wěn),將士嘩變,誤傷了三丹夫。
察哈爾為自己的猜測驚得虎軀一震,頗有幾分緊張喚道,“臺吉。”
“把他帶回去養(yǎng)傷。”班第眼風(fēng)掃過察哈爾,頓了頓,補充道,“無事,不必擔(dān)心。”這話顯然不是對察哈爾說的。
“屬下記下了,自會轉(zhuǎn)告公主。”察哈爾了然頷首過后,又道,“臺吉,屬下還有一事稟告。”
班第挑眉,示意察哈爾隨自己來。
兩人一路行到班第的臨時住所,察哈爾便迫不及待道告知班第,容溫從櫻曉口中,套出了清軍在烏蘭木通的消息。
“烏蘭木通。”班第正色,拿了隨身攜帶的輿圖出來,“往西距歸化城約七八百里。”
八百里說遠不遠,說近不近。
昔年安祿山起兵叛亂于范陽,唐玄宗處在三千里之外的長安華清宮,六日之內(nèi)便知悉了消息,平均日行五百里。
但前提是,沿途各路每隔二十里設(shè)有驛站,以供換馬。
依照歸化城如今情形,莫說沿途換馬狂奔至烏蘭木通去尋清軍傳遞消息;能在噶爾丹大軍圍困下,平安溜出歸化城門往西去,已算有通天本事。
“臺吉,讓屬下去吧。”察哈爾主動請纓,“屬下乃是先鋒營的斥候出身,定不辱命。”
“不必,我另有安排。”班第斷然拒絕,“你守好小院,若見勢不對,不必管我,立刻送公主出城,往北去尋郡王他們。”
“何至于此。”察哈爾嘆氣,自說自話,“兵力相差不大的守城之戰(zhàn),只要城池堅固,守將善謀,一時半會也不至于破城逃竄,且等等。”
班第不以為意輕嗤,揭穿道,“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歸化城三面臨山,自成屏障,占盡地利。如今卻因銀佛倒地,失了人和。攻城先攻心,這一戰(zhàn),噶爾丹已贏了大半。”
“臺吉言下之意,銀佛是噶爾丹故意使壞弄倒,嫁禍給你,其意在攻心”察哈爾大驚失色,“他不是自稱佛陀轉(zhuǎn)世,怎敢行這般惡事”
察哈爾不信鬼神,今日銀佛倒地,他只當(dāng)是場意外,班第倒霉背鍋罷了。
畢竟那銀佛底座蓮臺被挖空多年,櫛風(fēng)沐雨,不堅固也在情理之中。
何曾想,竟是噶爾丹刻意為之。
“行了。”班第行到門口,望向不遠處缺胳膊少腿的傷兵營譏誚一笑。
這世上哪來的活佛在世,只有弱肉強食。
“別在這里磨時間,盡快回去。”
說罷,班第抬腳離去。
察哈爾面色郁郁,一聲不吭跟在他身后往外走。
將欲分開之時,班第無意掃過不遠處還亮著燭火的頂棚,忽然回頭示意察哈爾,“你去那里拿兩個包子。”
察哈爾神思不屬,聞言直愣愣回道,“屬下不餓。”
班第一噎,咬牙道,“帶給公主。”
“”察哈爾尷尬撓頭,快步朝那處勞軍的包子鋪過去。
片刻之后,便清楚聽聞一陣吵嚷聲。
有道尖利的聲音高喊,嫌惡至極,“若非科爾沁大軍貪生怕死,不依圣旨如期趕往赤峰城襄助清軍,而是自作主張轉(zhuǎn)向去攻駐兵松散的漠北,噶爾丹怎會氣急敗壞,突襲歸化城依我看,歸化城今日劫難,皆為科爾沁所累,是以連銀佛都降了警示。”
身著歸化城守軍鎧甲的小兵往班第方向斜乜一眼,刻意對著察哈爾指桑罵槐,“滾遠些,我們的米糧,可不養(yǎng)禍害”
“去你娘的胡說八道你歸化城是人,我科爾沁將士的命便不是命了”
察哈爾怒不可遏,紅著眼,提了拳頭不管不顧往說話那個歸化城兵役身上痛揍,“我們就合該老老實實去赤峰城以血肉之軀堵噶爾丹的火炮,換你們這些喪良心的東西平安喜樂,茍活于世”
對方也自也不是好相與的,很快,兩人便打作一團。
眼看那兵役就要不敵,邊上幾個與他同路的兵役個個摩拳擦掌,索性也一股腦撲了上去。
六七個人圍毆察哈爾一個。
此時戰(zhàn)事吃緊,內(nèi)憂外患,風(fēng)聲鶴唳。這番不大不小的動靜,自然早早被報到了土默特王耳中去。
土默特王聞訊,頭疼扶額,立刻扯了大清駐歸化城副都統(tǒng)五格同來。
土默特王與副都統(tǒng)五格趕到時,正見班第渾身肅殺立于斗毆人群三十步開外,那雙健壯的胳膊,赫然挽弓對準(zhǔn)斗毆的幾人。
“臺吉,臺吉萬萬不可”副都統(tǒng)五格緊張大喊,他們將將才安撫好帳下吵嚷著要降的兵馬,可不能因這場小小的斗毆再度騷亂起來。
伴著這道高聲呵止的,是班第出弦的利箭。
不偏不倚,正中最初出言挑釁察哈爾那人眉心。
那人還算健碩的身形,轟然倒地。
鮮血順著箭柄流下時,四下隨之靜寂。
土默特王與副都統(tǒng)同時被氣得頭暈?zāi)垦#娏搜袢者@事兒注定是不能善了了。
察哈爾卻不管那許多,隨手撂開身前那人,闊步邁到班第身邊,颯爽笑開,“那人嘴賤,這般輕省的死法,便宜他了。”
“確實。”班第頷首,眉目狠戾,隨口吩咐聞訊領(lǐng)人趕來的多爾濟,“曝尸。”
這才是他,真正的他。
多爾濟素來對他馬首是瞻,聞言雖知大敵當(dāng)前,自己先內(nèi)亂起來極為不妥,卻半分不帶猶豫躊躇,高聲道,“把尸體掛上城墻,以儆效尤”
土默特王與副都統(tǒng)全程看得目瞪口呆,眼前黑影一重疊一重,是真的快暈過去了。土默特王顧不得體面,翹起胡子氣急敗壞吼道,“你們這些科爾沁后輩,當(dāng)真小兒意氣,如此胡鬧,激化內(nèi)亂,這歸化城不要了”
“這歸化城本就不是我科爾沁的,要與不要有何干系再說,從頭到尾嚷嚷著投降的,可不是我科爾沁人。”
多爾濟譏誚冷笑,想起自己五哥晝夜辛勞,調(diào)兵遣將,只為替眼前這些人死守家園,免遭鐵蹄鞭笞。結(jié)果到頭來,這些人卻為了些愚昧荒謬的理由,不斷以言語重傷他五哥。
多爾濟只覺心頭被巨石堵塞,無限凄涼,憤恨不休,刻薄道,“好歹也算相識一場,我不妨提醒一句,趁早歇了歸降偷生的心思,沒用當(dāng)年噶爾丹突襲漠北喀爾喀,也不是沒見過白旗,可到頭來,喀爾喀青壯仍舊被屠戮殆盡。”
非我族內(nèi),其心必異。
噶爾丹得勢不正,手邊兵力有限,又怎會留一群潛在威脅在身邊。
土默特王氣得打嗝,卻礙于多爾濟句句在理,都是無可反駁的大實話,只能把那股氣憋回去。退后一步,把副都統(tǒng)五格讓出來。
五格是曾在京城為官的,為人處世比土生土長的土默特王圓滑許多,面上扯著假笑,唱起了白臉。
“小七爺慎言,歸化城與科爾沁乃是守望相助的兄弟,萬不能因一時意氣,放出這些狠話傷了和氣。我知道,你是因城中流言在為臺吉抱不平。放心,我定想方設(shè)法,盡快杜絕這些口舌官司。”
“不急。”一直默不作聲的班第忽然開口,低啞的嗓音在暗夜里炸開。
土默特王頓時欣慰暗生,還當(dāng)他們這群科爾沁人總算有個冷靜的出來打圓場了,卻見班第冷然挽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咻咻咻幾聲過后,方才口出不遜,圍毆察哈爾那幾個兵士,瞬間倒地。眉心無一例外,都插著寒光凜冽的利箭。
如此囂張,簡直是全然不把土默特王及副都統(tǒng)五格方才那番軟硬兼施的勸說放在眼里。
在土默特王與五格的怒目中,班第慢條斯理收回彎弓,冷聲直白道,“二位若無力彈壓軍中騷亂,大可請我相助。”
請他相助,他怎么助,靠刀劍彎弓射殺么。
土默特王被班第的囂張氣焰氣得一個仰倒,邊上五格適當(dāng)扶了他一把。
冷靜下來細想,其實班第這般強硬手腕也算是個辦法。
畢竟草原素來奉行的,都是弱肉強食那一套。在絕對的武力威壓下,所有的動亂只能歸于服從。
但土默特王與五格畢竟是這群兵將的領(lǐng)頭,多年經(jīng)營,難免有所掣肘,不敢輕易動武,唯恐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引起嘩變。
說起來,還真沒有班第這個外人行事來得利索。
當(dāng)然,這些思量都是后話。
眼下,班第收弓過后,便頭也不回揚長離去。他手下的人緊隨其后,離開前,還不忘把那幾個兵士的尸體拖走。
在城墻根分路時,班第背過人,低聲吩咐察哈爾,“最近小院的吃用,從西邊調(diào)。”
就沖今晚軍中這些兵士對待科爾沁人的態(tài)度,便也知道,接下來小院那邊的日常采買必成問題。
又不是沒路子弄來更好的吃用,班第見不得屬下為難,更不樂意委屈自己的女人。
“西邊”這些日子,察哈爾心知肚明班第看容溫跟看眼珠子似的,聽他這般吩咐,倒是不吃驚,只是躊躇,“西邊運來的東西畢竟不同于歸化城所產(chǎn),可要偽飾一番否則公主問起來,屬下不知該如何應(yīng)答。”
班第一愣,掩下那一瞬間升起來的茫然,篤定搖頭,“她不會問。”
從他與容溫相識至今,容溫有意無意窺到了他不少秘密,但從始至終,容溫始終沒問過半句。
甚至,連當(dāng)初他伙同皇帝在通榆城外算計和親隊伍,危及容溫自身的因由,容溫都未曾探究過。
真正的活在當(dāng)下,不問前事,不問后路。
這樣隨性,好也不好。太過飄忽,猶如抓不住的云彩,無根無系。
察哈爾是個較真的,似沒察覺到班第的瞬間怔忡,直愣愣追問,“萬一公主問了,那該如何”
“實話實說。”
察哈爾帶著傷員三丹夫回去找容溫復(fù)命,班第則留在西城門布置人手。趁噶爾丹小股侵襲,意在消耗城門守軍的空子,偷摸出城,前往烏蘭木通送信。
之后又與余怒未消的土默特王和五格就當(dāng)前形勢商議一番。
一夜悄然過去,再抬眼看天際時,已現(xiàn)曙光。
班第隨手繞著彎刀柄上的紅帶子。
這是當(dāng)初在科爾沁隨軍出征時,容溫緊張兮兮要撕紅裙子給他掛紅,他見之好笑,順手從容溫頭上擼下來的。
班第背倚冷硬城墻,借由望樓燈火,掏出懷里的輿圖看了許久。
此時距當(dāng)初不過一個半月,卻隱隱的,生出了恍若隔世的感覺。
班第面無表情收好輿圖,倏地起身,扯了快馬朝小院趕。
門口侍衛(wèi)正在換班,見班第疾馳而來,連聲問好都未來得及出口,便被院內(nèi)傳來的哀嚎截斷。
是三丹夫。
班第把馬韁扔給侍衛(wèi),滿眼嫌棄問道,“他叫了一夜”
侍衛(wèi)頂著烏黑兩只眼圈,無奈點頭,“聽說世子中的那兩箭有倒刺,老蒙醫(yī)費了一夜功夫,切開皮肉給他拔箭,確實受了不少罪。”
班第冷嗤,不以為意,本欲直接進內(nèi)院去看容溫,途徑小院西廂房時,忽然聽見有道蒼老的聲音哈哈大笑,“嘖,還是器物齊上給男兒治病療傷來得帶勁兒。在這小院憋了數(shù)日,總是給那嬌弱姑娘開藥溫養(yǎng)避子藥弄出來的寒癥,無趣得很。”
嬌弱,姑娘,避子藥。
猶有雷電直劈到了班第四肢百骸,震得素來冷厲的男人,身形明顯搖晃,指尖顫抖不停。
是上次他回來時,撞見容溫喝的那兩碗藥。難怪味道那般齁咸古怪,原來是不善用藥的蒙醫(yī)開的方子。
班第面黑如墨,眼底卻是猩紅一片,攥緊拳頭,沒頭沒腦往內(nèi)院奔去。
一腔憤怒懊惱,在對上那扇緊閉的房門時,似被兜頭澆了一桶冰水。怒火消散,只余無限凄涼。
強勁的大掌生生把門框捏出一只掌印,卻始終沒有勇氣推開這扇門。
不用探查,他也能猜到給容溫下藥的幕后黑手究竟是誰。
本以為把人弄到歸化城來,兩廂遠遠隔開,便能保她平安無事。
誰知到頭來,終究還是禍累了她。
班第一腔難言怒火,最終燒到了聞訊趕來的察哈爾身上
容溫這日起床后不久,便發(fā)現(xiàn)察哈爾不見了,護衛(wèi)小院的職責(zé)交到了察哈爾的副將身上。
副將按照吩咐,把班第回過小院的消息瞞得滴水不漏。
先是向容溫轉(zhuǎn)告幾句班第平安無事、城門暫且得保的話,又一臉艷羨道,“臺吉視察哈爾將軍為左膀右臂,如今前方戰(zhàn)場形勢瞬息萬變,所以把人調(diào)走委以重任了。”
副將這番唱作俱佳的表演,成功騙過容溫。
容溫不疑有它,心下稍安。用過早膳后,便帶著扶雪一同去外院探望受傷的三丹夫,以盡主人之誼。
方行到檐下,便見兩只銀灰羽毛的鷹隼突從天際襲來,似要直擊她二人面門。
主仆兩受驚,尖叫還未出口,屋門先開了。
屋內(nèi)傳來一聲吊兒郎當(dāng),毫無誠意的安撫,“公主莫怕,這是我馴養(yǎng)的寵物,乖得很,輕易不傷人。”
這兩只畜生明顯聽得懂人話,聞言再次往蒼穹扎去,那兩雙雄勁威武的翅膀,攜起一陣勁風(fēng),刮亂了容溫主仆二人工整的發(fā)髻。
就這,也敢說乖。
“哦。”容溫不以為意的輕應(yīng)一聲,進門目光與說話的年輕男子對上。
喀喇沁世子,三丹夫其人典型的蒙古人長相,棱角分明,但身量瞧著卻比一般的蒙古男子瘦小不少。忽閃的雙眼,瞧著跳脫,不太正派。
好在,目色清亮,并不顯猥瑣。
容溫對他的第一印象不好不壞,遂不溫不淡問道,“世子傷勢如何以后你便在此養(yǎng)傷,若有什么需要,請盡管開口。”
這本來就是一句客氣話,但三丹夫似并不知道什么叫客氣。
聞言,頂著一張因失血過多而顯蒼白病弱的臉,大喇喇道,“我想吃鍋子。”
“現(xiàn)在是六月。”
天氣熱得似掛了兩個太陽,吃什么鍋子。而且鍋子涮的牛羊肉,根本不適合傷者吃。
“嘖。”三丹夫搖頭,一副退而求其次的無奈神色,“那便佛跳墻吧。”
佛跳墻不僅費時間,需要的用料也雜。
“大概也不行。”容溫微微搖頭,“歸化城已被圍困數(shù)日,早與關(guān)內(nèi)行商斷了聯(lián)系,城內(nèi)能吃用的東西有限,一時半會兒怕是湊不齊用料。”
三丹夫身子往后一仰,閑閑倚在迎枕上,雙眼咕嚕亂轉(zhuǎn),故作委屈發(fā)問,“公主討厭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