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志上刊發(fā)的社論大多都是如莊彥書這樣的有志青年撰寫而成,觀點趨于革舊立新,自帶一股年輕人進取的銳氣,在年輕學生之間頗受歡迎,于是陸續(xù)有野生讀者來信,或應(yīng)和或抨擊,莊彥書等人和他們你來我往,都頗有淋漓之感。
這次一開發(fā)馬恩專欄,立刻就在老讀者之中引起了一陣不小的風波。
事實上,從上世紀末,華國學界就隱約有了學習馬恩思想的意識,但囿于種種原因,一直沒能大范圍掀起風潮,甚至如今的華國連一本正式出版的馬恩著作中譯本都沒有。
而華國青年上刊發(fā)的中譯版資本論,無疑是這個短板即將被補上的好兆頭。
中譯本資本論發(fā)表的消息一傳十十傳百,不少早就對馬恩主義心向往之的青年學生立刻去報亭書攤搶購華國青年,一時竟成為風潮,饒是莊彥書早就有所準備,刊印的雜志依然不夠,不得不讓印刷社加印。
竹文這個名字,再次炸響在滬城知識界。
草兒青青發(fā)表時討論度雖然也高,但不少人依舊對竹文這個原作者不屑一顧。他們端著舊式文人的架子,歷來是看不上白話文章的,更別提還是體裁。在他們眼里,竹文就是一個會鉆營的三流作者,難登大雅之堂。
但這一回,資本論譯本一出,終于沒人再敢嘲笑竹文是三流家了。
譯文刊發(fā)在雜志上,人人閱得,其質(zhì)量是有目共睹的,可以說一字一句都是字斟句酌,好些地方比英譯本翻譯得還要精妙。更別提,這是馬恩主義的華國傳播道路上的重要一步,以馬恩思想在如今國際上的地位,這一步,極大可能將載入史書。
古往今來中華民族何其龐大,又有幾個有資格載入史書呢
雜志社開始頻繁地收到讀者來信,一大半都是寫給竹文先生的,連莊彥書身邊一些不認識唐沅的同好,也紛紛約他出門聚會,臨了了再塞一本書給他,明里暗里讓他去請竹文先生在上頭題個字。
時下文人之間流行在書扉上題字,一般是友人之間互相幫忙,若是請人題字,那那個人必是地位尊崇之人。
他們在用這種方式,表達自己對竹文先生的崇拜。
莊彥書
于是年假前兩天,吳綺就見著他提了一個老大的包,哼哧哼哧地往自家拎。
“你這是做什么”
莊彥書笑得諂媚,裝模作樣地作了個揖“吳綺姐姐好,來給大老板和姐姐拜個早年。”
吳綺不信他,徑自扒拉過那大包裹往里瞧。最上頭幾樣年禮被撥開后,里面成摞的書本便顯露無疑。
莊彥書撓頭笑得憨厚“那什么,請大老板題個字”
吳綺和唐沅望著袋子里成摞的書,齊齊陷入了沉默。
莊彥書嘿,嘿嘿,嘿嘿嘿。
吳綺轉(zhuǎn)頭對唐沅笑道“小姐,咱們今年的大掃除還沒做呢,我瞧今兒既然莊先生來了,咱們也不用再額外請阿姨了。”
唐沅頷首“很是。”
莊彥書
于是那天,莊彥書就因為他提過來的那袋子書,在大老板的淫威下被押著做了一整天的苦力。
但,大老板終于留他吃午飯了。
實在是可喜可賀。
除夕那天,各行各業(yè)的人都早早地放假歸家去了,往日熱鬧擁擠的滬城一轉(zhuǎn)眼就空了下來,街上寂靜得連腳踩雪花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
城西的滬城劇院有新春特別演出,庭光早就心向往之,唐沅便訂了三個人的票,吃完午飯就往劇院那邊趕。
這時候的演出很有幾分意思,劇院下了大本錢,請來了滬城大半的角兒。除了戲曲班子和歌舞表演,最受小孩子歡迎的還得數(shù)雜技,庭光伸長了脖子坐在座椅上,眼珠子轉(zhuǎn)都不轉(zhuǎn)一下,臉上滿滿都是驚嘆。
小姑娘大多數(shù)時間里都是懂事沉默的,也只有在這個時候,她身上才有了幾分這個年紀的小孩子的活潑勁兒。
旁邊兩個第一次養(yǎng)孩子的新手感到十分欣慰。
等看完演出回家,預訂好的年夜飯正好送上了門。阿姨早就放假回家了,一家三口擁著壁火和樂融融地吃完了年夜飯,吳綺就帶著小姑娘去院子里放焰火。
唐沅含著微笑,站在大門口瞧院子里那兩個連跑帶跳的身影。還都是小姑娘,十多歲的年紀,調(diào)皮地把爆竹埋進雪里。等引線一點燃,一大串噼里啪啦炸開,把那雪堆炸成細小的雪塊四濺開來,糊了兩人滿身滿臉,她們卻一點兒不在意,又嘻嘻哈哈地跑去埋下一個了。
流星直沖天際,在頭頂炸開一朵朵絢爛的煙火,又化作繽紛的花雨灑下。焰火把被雪的大地映出白光,連帶著周遭寒涼蕭瑟的冬景也變得溫暖起來。
戚庭光回頭一望,就看見她的姐姐站在一派火樹銀花中,含笑看著眼前的一切。躍動的火光把她的輪廓氤氳得溫柔,焰火點綴了她的黑眸,亮得像星子。
很多年后,早已長大成人的小姑娘再回想起這一幕,依然覺得那是她此生見過最溫暖美好的畫面,完美得就像水中幻境,輕輕一碰就會消逝。
但好在,她的神明身處紅塵,是這人世間的真實。
新的一年和過去一年并沒有什么不同,年節(jié)熱熱鬧鬧走親串門后,上班、上學的人潮就又規(guī)律有序地涌了出來。
去年宜新開業(yè)后,唐沅的自創(chuàng)品牌隱青乘著這股東風,在滬城的推廣效果也十分喜人。莊彥書拿著唐沅發(fā)給她的錢,做事也兢兢業(yè)業(yè)不敢造次,華國青年每期的廣告版面都是宜新和隱青占了大半。
雖然這樣的雜志上出現(xiàn)女裝品牌廣告有些怪異,但莊彥書等人顯然毫不在乎。作為卡爾馬克思的擁躉,他們也擁護卡爾馬克思擁護的偉大的佛羅倫薩詩人的格言走你的路,讓人們說去罷
讀書人,就是這么任性。
雖然站穩(wěn)了滬城市場,但唐沅顯然并不僅僅滿足于此。新年過后,她開始積極地在滬城外商中尋找合適的合作伙伴,由對方的背后公司出手,讓隱青入駐國外,打響在國際市場的第一炮。
隱青出品的服裝自身質(zhì)量本就過硬,雖然外頭人并不知道它背后的設(shè)計師到底是誰,但其敏銳辛辣的時尚嗅覺卻是有目共睹的,即使是放到始終走在前沿的歐美,它也有與其他品牌一爭高低的底氣。
因此,唐沅找合作伙伴的計劃進行得異常順利,一個法蘭西商人愿意和宜新達成合作,把隱青帶往米蘭。
她的版圖,很快就可以擴展道大洋彼岸。
日子一天天地暖和起來,滬城的雪薄,沒過多少日子就盡數(shù)消退,露出了底下草木黑褐色的枝干和新抽的綠芽。
戚庭光在學校認得了不少字,她本就聰穎,一旦接受了系統(tǒng)的學習,進步一日千里。
她是個要強的小姑娘,在學校學完了,回到家里也不肯放松,時常鉆進唐沅的書房,抱著一本字典看那些她根本就看不懂的書。
小姑娘在學校過得很開心,她自己說,學校的其他小姑娘都對她很好,不會嘲笑她什么都不懂,還教她讀書,帶她一起玩,溫聲細語地跟她說話。
“除了兩個姐姐,我最喜歡她們啦。”小姑娘高興地說。
五月春暮是小姑娘的生日,唐沅按著自己從前那個世界里普通小姑娘的習慣,從一家西式糕點坊買了蛋糕,和吳綺一起去學校接她回家。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跟其他小伙伴告別,一坐上車,就迫不及待地同唐沅展示她的書包。
她書包里塞了滿滿的禮物和小卡片,花花綠綠的,大多是一些小女孩們的小玩意兒。
小姑娘第一次在生日這天收到小伙伴的祝福,興奮得不行,回家吃完飯就坐在沙發(fā)上一件一件地拆,逐字逐句辨認小卡片上的字,唐沅和吳綺就坐在旁邊含笑看她。
她拿起一個巴掌大的小布偶,“呀”了一聲“這是我們小謝老師做的布偶”
布偶的手上栓了一根小紅繩,上面掛著粉色卡片,果然是小謝老師祝她生日快樂的禮物。那布偶應(yīng)該是仿造戚庭光的樣子縫的,一針一線都十分用心,瞧著精致得很,小姑娘捧著小玩偶,開心地笑瞇了眼。
小姑娘說“我也想送她們一點禮物。”
于是吳綺帶著她去廚房親手做了一盤小餅干,用包裝紙分裝成一小袋一小袋的,上頭還系著小姑娘親手打的蝴蝶結(jié)。
第二天,小姑娘提著那些小餅干,興沖沖地出了門。
她昨晚嘗過了,小餅干甜津津脆生生的,吃一口滿嘴生香,她覺得小謝老師和其他小伙伴一定會很喜歡的。
可惜,她精心做了一晚上的小餅干最終卻沒能送到小謝老師手上。
小謝老師離開了。
小姑娘去辦公室沒找到人,被其他老師哄回教室,忐忑不安地等了一上午。
下午第一節(jié)本該是小謝老師主講的國文課,她把自己的國文書拿出來好好地擺在桌子上,最后走進來的卻是班主任張老師。
張老師強撐著笑告訴她們,小謝老師離職了,因為她要結(jié)婚了。
下午快放學的時候小謝老師又出現(xiàn)在學校,全班的女孩子都很擔心她,圍著她問東問西。可沒過多久,學校里又闖進來一對夫婦,罵罵咧咧地闖到老師辦公室,硬拉著小謝老師要帶她走。
小謝老師是不愿意的,她一直掙扎著,可周圍卻沒有人幫她。女孩們不知所措地站著,還沒明白發(fā)生了什么;校長帶著保安站在門口,張老師看過來的目光糾結(jié)又無奈。看得出來,他們都不喜歡那對夫婦,卻沒有一個人上來拉開他們。
戚庭光知道,因為他們是小謝老師的父母。
可是,那又怎樣呢
戚庭光想起了自己的繼父,她心里涌上一股久違的、濃烈的不甘和恨,這股情緒向她潮涌而來,吞噬了她所有的理智。她突然沖上去,在所有人都沒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一口狠狠地咬在那個男人抓著小謝老師的手上,那樣大的力氣,她唇齒間很快就嘗到了血腥味。
那個男人吃痛,大手猛地一揚,就一巴掌打在了她的臉上,那半邊臉頰瞬間紅腫起來。她卻像感覺不到痛似的,轉(zhuǎn)頭又去咬另外那個自稱是小謝老師母親的女人,兇狠又不要命的樣子,像一頭爪牙尖利的小豹子。
戚庭光的動作讓其他女孩一個激靈陡然回過了神,不知是哪個大喊了一聲“不能讓他們帶走小謝老師”其他人立刻呼啦啦地一擁而上,拼盡了全力去拉那對夫婦,要把他們從小謝老師身邊遠遠地趕走。
“快,快去分開他們,不能讓他們傷到孩子”
校長看那對夫婦惱羞成怒想打孩子的動作,急得喊出了聲,趕緊讓后面的保安去拉人。
場面一度混亂失控,那些孩子滑不溜秋地從保安身邊溜過去,說什么也要保護她們的小謝老師,保安又顧忌著不敢下重手,很是費了一番功夫,才把孩子們都控制住。
孩子們像小雞崽一樣被圈在幾個大人組成的人墻中,小謝老師就站在她們旁邊,溫柔卻悲傷地看著她們。
那對夫婦被幾個孔武有力的保安制服住,嘴里卻還在破口大罵。戚庭光看著小謝老師的樣子,心里涌上一股難言的無力和悲哀。
她知道,她保護不了小謝老師,就像當初繼父要把她賣去賭場,她同樣也無能為力。
要不是姐姐
對了,姐姐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戚庭光突然瘋狂地大叫起來,不管不顧地就要離開。校長能在她咬人的時候制住她不讓她離開,卻沒有理由在放學后還拘著一個要回家的孩子。她對這幫小祖宗也頭疼得很,一聽戚庭光這么說,立刻就讓班主任張老師先送她出校門。
戚庭光卻等不及了,掙開張老師來拉她的手就要往外跑。
“庭光。”
小謝老師突然出口喊了她一聲。
她停下腳步回過頭去,小謝老師朝她揚起一抹笑,唇角是翹著的,一雙杏兒眼里眼淚卻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
“謝謝你。”
她聽到小謝老師這樣說。
戚庭光沒有回答,她只是狠狠擦了把眼睛,邁開了腿又朝校門口飛奔而去。
小謝老師,等我
作者有話要說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