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弦月掛在東邊一角,月色正寂寥。意兒站在貢士隊伍里,忽聽見有人低聲議論“快看,大理寺少卿,趙庭梧。”
她轉(zhuǎn)眼望見黑黢黢的夜色,官員們騎驢趕馬,或乘轎步行,陸續(xù)匯集到午門外。各家的隨從打了長柄燈籠,燈罩上貼有白紙,填著官職,以防值夜的巡卒盤查。
火燭潦草搖曳,趙庭梧從轎子里下來,頭戴梁冠,身穿朝服,束帶上懸掛牙牌和印綬,冷峻整肅的模樣。他接過芴板,朝文武百官里去了。
未看清那輪廓,天太暗,春夜又冷,意兒打了個哈欠,兩手揣進(jìn)袖袍里,這會兒又聽人說“長公主的車輦到了。”
安平長公主,天子胞姐,位高權(quán)重,深受圣恩。
“聽聞駙馬爺方才帶著朝服立在趙府門前,說是接公主上朝,卻不肯進(jìn)也不肯走,故意讓好些人觀望”
“果真如此不要體面了”
“啥體面,瞧瞧趙大人和長公主,若無其事,談笑自如,駙馬卻臉色鐵青,有口難言,這便是皇家的體面。”
意兒慢悠悠地撇向那幾個搬弄是非的試子,眼皮一翻,心下厭煩。來京數(shù)月,這樁私情聽了數(shù)月,她膩了,說的人倒次次新鮮。
五更時分,皇城樓上的鐘鼓敲響第三遍,掖門開,王公大臣與文武百官進(jìn)入大內(nèi),三百貢士緊隨其后。
天色由黑至深藍(lán),宮殿上覆蓋的琉璃瓦在薄霧里一重一重顯現(xiàn)。意兒初次進(jìn)宮是三日前殿試,下著微雨,霧重,奉天殿燈火通明,皇家氣象威嚴(yán),令她很是振奮。不過接連著會試、殿試,今日有傳臚,明日有宴席,再加上不久后的孔廟釋褐及朝考館選,實在疲憊。
“你們猜猜,今科鼎元究竟花落誰家”人群里,宛州試子司徒嫣笑問。
“自然非俊伯兄莫屬了。”平州試子杜康道“本朝開科以來尚未有人連中三元,今日俊伯兄怕是要做這第一人了。”
司徒嫣忙笑“未必吧,兵部尚書的千金蔣涵月,當(dāng)年做童生時便拿了縣府道三個第一,去年秋闈又是鄉(xiāng)試解元,名震京師,論才情并不比范俊伯差多少。”
杜康莞爾不語,后邊幾位試子聽完,交頭小聲議論“本朝恩準(zhǔn)女子參加科舉十?dāng)?shù)載,雖有近百人考中進(jìn)士,可你瞧她們幾時躋身過鼎甲之列殿試考時務(wù)策,策題涉及治國之道、武備籌邊、吏治政風(fēng)、民生倉儲,女子對當(dāng)朝時政的見識終究不能與男子相比的”
在列女子不約而同往后望去,冷冽的目光充滿疑問是誰在放屁
那幾人清咳兩聲,拂拂袖子,避開了這個問題。說話間,隊伍已行至丹墀前,廣場四周禁衛(wèi)羅列,宮宇森嚴(yán),欽天監(jiān)擇的吉時到了,內(nèi)官揮舞長鞭,儀仗起樂,奏飛龍引,皇帝升殿。群臣行五拜三叩之禮,傳臚大典開始,皇親貴胄與文武百官陪立如儀。
貢士們站得遠(yuǎn),瞧不見前頭的動靜,只聽內(nèi)官宣讀制誥“乾德十八年三月十五,策試天下貢士,第一甲賜進(jìn)士及第,第二甲賜進(jìn)士出身,第三甲賜同進(jìn)士出身。”
接著拆卷唱道“一甲第一名,平川范俊伯”
鴻臚寺官復(fù)又高聲傳唱兩遍“一甲第一名,平川范俊伯”
只見人群中走出一個高瘦青年,經(jīng)過尚書千金身旁略微停頓,接著由禮部堂官引至御前,拜謝殿上。
司徒嫣顯然極為失望,低聲嘟囔“怎么不是蔣涵月”。
意兒也相當(dāng)懊惱“怎么不是我”
聞言,司徒嫣和杜康回頭打量她,只覺得此人沒有自知之明“你會試考了一百三十三名,竟然妄想殿試能進(jìn)鼎甲”
意兒挑眉“一百三十三名又如何我敢擔(dān)保,方才唱名,即便是蘇仲揚,必然也期待唱到自己的名字呢。對吧蘇兄”
蘇仲揚微怔,遲疑地張口“這個”
杜康不明所以,小聲問司徒嫣“蘇兄怎么了”
司徒嫣尷尬起唇“他會試倒數(shù)第一。”說著瞪向意兒“你這死促狹,忒壞。”
意兒心里舒坦,悠然一笑。
鼓樂聲長久不絕,傳臚大典仍在繼續(xù)。蔣涵月最終高高的考中了榜眼,是本朝第一位躋身鼎甲的女子,大家都知道,她將名留青史。
鼎甲唱完,二甲三甲進(jìn)士只宣讀第一名,且只讀一遍,不需出列。唱名結(jié)束,禮部儀制司官捧皇榜出御道,一路傘蓋鼓吹引導(dǎo),至東長安門外張掛。狀元范俊伯率諸進(jìn)士觀榜,方才禮成。
古人詩言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一朝看盡長安花。意兒今日隨狀元游街,終于見識到金榜題名之風(fēng)光,感嘆古人誠不欺我。
只是風(fēng)光之后前程如何,尚未可知。
她回到客棧,累得腰酸腿疼,宋敏在前門迎她,拱手笑道“恭喜二小姐,高中二甲九十三名。”
意兒笑著作揖“多謝敏姐數(shù)年教導(dǎo)。”四下一瞧,又問“怎么不見阿照”
宋敏道“方才京花子前來報喜討賞,阿照給了一吊錢,他們嫌少,吵罵起來,被阿照打了出去。”
“她人呢還在打”
“買酒去了。”
意兒恍然大悟“我說怎么回來的時候有幾個鼻青臉腫的在背后瞪我呢。”
兩人往客棧里走,意兒回房更換常服,那身進(jìn)士袍在釋菜禮后仍需送國子監(jiān)交收。宋敏已備下好菜,沒一會兒阿照提腳進(jìn)來,額頭冒著細(xì)汗,嘴里直嚷“作死的,會寶樓的羊羔酒竟賣到八錢銀子八錢”
意兒眼里發(fā)亮,伸手笑道“好丫頭,快給我滿上,只等你這酒呢。”
阿照落座,語氣微喘“我的好姐姐,可省著點兒吧,咱兜里沒多少銀子了。”
意兒望向宋敏“果真到了這步田地阿照竟同我哭窮。”
宋敏笑說“京城物價高昂,你又大手大腳慣了,哪里曉得這丫頭心里多著急。”
意兒暢快地吃了杯酒,辣得雙目迷離,好不舒坦。“著急作甚,”她勾起嘴角笑“真到了山窮水盡,有阿照在呢,叫她去東街瓦肆里搭棚子,摔跤耍拳也好,舞刀弄槍也罷,憑她的身手,難道不比那些演雜戲的強(qiá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