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男人完全不察這邊御醫(yī)和花眠打了什么暗語, 依舊氣勢寸步不讓地對峙著。
霍珩這個小崽子, 從小到大就不是什么肯聽話的人, 自己的主意比父母還大。他曾經(jīng)發(fā)下過宏愿, 除正妻之外, 枕邊不會再有旁人。徐氏離間嘉寧公主和霍維棠這事兒,讓霍珩從小便學(xué)會了“居安思危”, 無論小妾和仆婢如何鬧, 如何受寵, 夫人永遠(yuǎn)應(yīng)是一個府上最受人尊敬的。男兒重在橫行, 志在寰宇,當(dāng)無暇分心照料府上之時(shí), 不如剪除枝葉,廢黜妾位, 以此可保太平。
那是除夕宴上霍珩說的話。那年他十五歲。
兔崽子年紀(jì)小小,卻能說出那番話,讓席上諸人瞠目之余,也不禁為他童言稚語暗暗感到好笑。那時(shí)候, 他們都只當(dāng)他是孩子氣的話罷了,待他成長了,知曉了男尊女卑, 男子本來便可凌駕婦人之上,可左擁右抱, 享齊人之福, 并且這才是常事時(shí), 他就斷然不會如此說了。因此劉赭還笑話道“珩兒,你還沒娶妻,就如此自信,你能愛護(hù)敬重她一生”
霍珩抓著一把銀箸子,忽然松開,杯盤被銀箸敲得錚璁作鳴。
劉赭于是明白了,小混蛋這是在說,家里女人多了,就像這把筷子,吵得人心煩。
但霍珩只是被問住了,不留神撒了手而已。他沒答那話,垂眸小心地喝起了湯,心中卻想道,我的媳婦兒,我還不知道是長的是方的呢,說什么愛不愛。想得滿臉紅暈,諸人只當(dāng)他是被熱霧熏紅的臉,沒太在意,除夕的煙火一響,熱鬧非凡起來,人便早已將這些笑話都拋諸腦后了。
那時(shí)候還小,答不上劉赭的話,如今想了無數(shù)遍,豈會還沒有答案。
“舅舅在我在我十五歲時(shí),曾問我一句,我還沒娶妻,怎么就敢妄言,就愛我將來的夫人一世”
他抬起了頭,目中的光魄,讓劉赭也暗暗心驚。
這時(shí),身后的花眠,也輕輕捂著小腹,朝少年的背影望了過去,眉眼溫柔,似洞庭潺湲秋水。
“當(dāng)時(shí)我沒想清楚,無法作答。今日可回答舅舅了。我那時(shí)不知我夫人是誰,因?yàn)檫€要再過幾年,我才能遇上她。但那時(shí)我所言,句句發(fā)自肺腑,夫妻之間,情義最重,我若是不愛她,就不該娶她,若是情迫無奈娶了,也當(dāng)敬重她,給她一切我所能給應(yīng)給的體面和尊嚴(yán),讓她在我這里驕縱顯耀,在我這里放肆妄誕。不愛,我也能做到這一步。”
他回頭看了眼花眠,花眠一怔,忙放下了手,微微一笑,眼眸清亮透著狡黠。
“但是眠眠除了是我的夫人,”他頓了一頓,聲音啞了下去,“亦是我的心上人,我的心我的命,有她便心安。她若不安,我便食不能咽難道她可以一心一意地待我,我卻要妻妾成群地回她舅舅,你原來有一個寵妃,還在東宮的時(shí)候,人都在想她必定是將來的皇后,一國之母,但后來沒有,后位給了一個家族顯赫的女人,而那個寵妃,因?yàn)樯ャ俱灿诩拍兴廊ァN抑肋@話你是不明白的。”
“你”劉赭臉色沉郁,恨得直欲一掌拍死這兔崽子。帝王也非薄情,那個紅顏薄命的寵妃讓他想起至今仍紅了眼,怪她過分囂張被寵壞了,沒得到皇后之位,便日日在他耳邊抱怨,他實(shí)是聽得厭膩了,才對她有所疏遠(yuǎn)。后來這婦人不知好歹,做出對皇后不敬的僭越之事,劉赭親眼目睹,一氣之下將她發(fā)落到了永巷。此后沒再聽過那婦人任何消息,再聽聞時(shí),便是她已香消玉殞
人非木石,想起昔日種種如水柔情,耳鬢廝磨,劉赭也不能全然無動于衷。
他也只能說一句,逝者已矣,追昔無用。
“嘉寧到現(xiàn)在還神智未醒,你又要迫我玉兒做甚么。”
太后的鳳頭拐杖發(fā)出沉悶地拄地聲,皇帝微微心驚,只見高太后板著怒容,宦官小心翼翼將她攙扶而出,她冷眼瞅著劉赭,發(fā)出一聲冷笑。又望見一旁坐著的,身子不適略略皺眉的花眠,如見心肝兒似的,一把推開了小宦,疾步便朝花眠走去。
“眠眠,你傷著哪了又是霍珩那小兔崽子給你氣受了不成”
霍珩大是冤枉,埋怨起來“外祖母。”
花眠眼眸晶瑩,撒嬌似的抱住了太后的小臂,“他哪里敢呢,我剛才聽他說話可高興了,這會兒一點(diǎn)都不疼了”
霍珩方才想起,盯向了御醫(yī),“我眠眠到底怎么了”
御醫(yī)想起方才夫人對自己示意,讓自己暫時(shí)保密,不敢說話,被將軍虎威嚇唬得額角沁出了一層密密冷汗來,忙以衣袖拭去,“夫人無礙,老朽這就去寫方子,請?zhí)蟆⒈菹潞蛯④妼捫摹!?
聽如此說,高太后懸著的心終于揣回了腹中,花眠盈盈而笑,支起了身,讓太后祖母靠過去,高太后納悶兒,依言到了花眠身旁,花眠一手掩著唇,在她的耳畔耳語了幾句,高太后一驚一乍,面色一喜,忍不住便要起身,花眠將她攙扶著,坐到一旁來,緊緊攀著她的臂膀,沖她搖頭。
高太后明白了,她是要自己單獨(dú)地同霍珩說。于是她不再打岔,從聽聞嘉寧被劫的噩耗之后,高太后已許久不聞好消息了,總算又有了件喜事,令人舒心。她朝傻愣一旁,不知倆人說了什么,疑惑地杵著似快木頭的霍珩瞪了眼,攜花眠的一雙素手,說道“身子不好,就回寢殿歇著,哀家許久不見你了,正有話要說。”
于是兩人一前一后地走入了寢宮之中。
花眠入目所見,便是婆母仍靠在床頭之景,她雙目發(fā)直地凝著,卻仿佛目中空蕩蕩的,不能瞧見任何一物。
高太后命雁鳴取了一床海棠色綴錦千葉忍冬紋棉褥,撲滅了殿中燒著龍涎的香爐。她攜花眠的素手,一道坐在了劉滟君的榻邊。花眠試著喚了幾聲“婆母”,劉滟君都不答話。
她轉(zhuǎn)過面,擔(dān)憂地看向太后,高太后嘆了口氣,“實(shí)不相瞞,眠眠,霍維棠今日又請人來傳消息了,說是想見嘉寧一面。哀家聽說之后,實(shí)在大是惱火,嘉寧有今日,全是那姓霍的不識好歹一手造成的,他還有臉過來求見嘉寧,呵,當(dāng)初要有這個心,也不至于此當(dāng)初哀家每每做東設(shè)宴請他入宮,他推三阻四,不涉宮闈,顯得是清高,別人要他做琴,高價(jià)者得,他收銀子的時(shí)候可是毫不手軟”
花眠想說這是兩碼事,不過太后祖母正在氣頭上,她未必肯聽,便頓了一頓,沉吟著道“太后祖母要是也沒有別的法子,不如就讓他來試試吧。”
“眠眠”高太后驚愕于花眠胳膊肘超外拐,但臉色蒼白忍怒,仍是極為排斥。
花眠撫著她的手臂,望向婆母,“婆母如今受了不小的傷,傷不在外頭,在心上。不僅是父親給他的,也是她屢屢錯信于人,苛責(zé)自己所致,她過不去自己的坎,才不愿意接納外邊的聲音。父親也許也束手無策,但不試過,又怎知道,怎甘心。”
高太后仍是猶豫,眼瞅著花眠,露出了迷茫之色。
半晌之后,她咬牙看向一旁的女兒,對外邊吩咐“將那姓霍的帶進(jìn)來。”
霍珩與皇帝對峙了良久,終又開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