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嬤的話, 劉滟君還是聽進了一星半點,說到底,劉滟君再是識人不明、察人不清,也明白孫嬤是全心全意地為著她好,絕不會害她。
從那之后,陸妙真再也沒來過湖心小筑。
霍珩回長安述職, 整頓了一下金吾衛(wèi)隊。隔日, 劉赭從霍珩之情,派出了身邊最為得力的心腹,奉旨出西京, 赴河間。
此時霍維棠也終于回了一趟荊州老家。
傍著大江的荊州古城,于落日余暉之中,巍峨蜿蜒。河水滔滔,伴隨著一陣山頂暮鼓聲, 傳入暮歸的游人耳中。霍維棠下馬, 牽著韁繩往城中走去。
算算日子,玉兒的冠禮已經過了,廿九那日,霍維棠一整日地心神不寧。直覺那孩子會怪罪自己,或許會同他母親一樣,再也不會原諒自己了。悵惘之余, 茫然四顧, 天地浩瀚, 除了這么一個面貌全非的歸處之外, 他竟已無地可去。
歸家數(shù)日,將簡陋的屋舍打理出來,家中陸陸續(xù)續(xù)來了幾個訪客。
他的父母當年拿了錢人便消失了。只聽說后來傅府的門庭來了一對捉襟見肘的夫婦,像上門乞討的,被打了出去,他不知道是不是,但要去尋時,也不見了。傅君集在長安最顯赫風光的那幾年,他從沒有去見過他,哪怕知道,他們不過是數(shù)條街的距離,不過是,從這一步走到那一步,邁出這一步便可以相認,但他也不曾去過。
弟弟改頭換面,必定是想和從前一刀兩斷了,他又豈可再去打攪
霍維棠嘆了口氣,慢慢地坐倒在了矮床上。
沒過多久,荊州城中有人聽說,城里回來了一個會木工的巧匠,他打造的琴百金難求,長安所有的風雅顯貴皆友其人,便慕名而來,帶上錢帛求霍維棠出手。
霍維棠盤纏足夠,也不想這么快便動工,但來的人絡繹不絕,總有那么一兩個難纏的、拒絕不了的,他只好答應下來。
劍童幫著打下手,即便他心不在焉,也能做出一把好琴,但霍維棠狀態(tài)奇差,身體也出現(xiàn)了毛病,對著一堆廢舊的木頭,忽然不再如從前那般,只要拿起來便能得心應手,反倒頭回地生出了一種近乎厭煩的疲倦感,劍童看出了他的心事,讓他不必再做了,于是霍維棠嘆了一聲,將劍童安置在屋中休息,自己一人牽了一匹馬廄里臥伏不動的小毛驢,一人一驢晃晃悠悠出了籬笆門。
穿過幾條街衢,過南門,到了荊州城南,山間蒼翠,宛如美人云鬟綠鬢。炊煙之中吐出村落的輪廓,霍維棠看了眼,平靜地呼吸突然急促了起來,全身的血液瞬間逆流。
當年的水災過去之后,這片村落成了一片狼藉廢墟,他來找過,對表妹苦尋無果。這么多年,沒想到這個村子竟然又重新建立起來了
霍維棠血液奔騰,牽著毛驢直往前奔去。
驢兒聽話撒歡兒似的隨著主人的指引往前走,不一會兒,他們闖入了村中,一切幾乎如常,老村長仍然在村頭的一株垂柳旁,摸著他身邊碩大的黃狗的頭,嘴邊叼著柳笛,孫兒在膝下歡快逐走。
霍維棠闖到近前去,耄耋老者,老眼昏花了,看了眼霍維棠,登時一驚,他扔了手里的一把葉子,驚愕說道“你是”
霍維棠報上身份,之后,又迫不及待地問道“姓秦的人家,還是住這里么”
“不是了。”老人搖了搖頭,渾濁的眼仿佛陷入了某種舊憶,“他們一家都讓大水沖走了,這都二十年了”
雖是早已有過準備,但聽老人這么說,方燃起的希望又于瞬息之間坍落了回去。
老人卻又想起來一樁舊事,忙不迭看著霍維棠說道“有、有個姓秦的,原來幸存下來的,嫁給了東莊上宰牛的吳老二,你去瞅一瞅,說不準能找到你要找的人”
霍維棠點頭,心中的澀重和激動之感仍是半分沒有被沖刷去,他朝老人告了辭,牽著驢入了東莊,又連著問了幾個人,才打聽到吳老二的住處。他立在一扇陳舊的爬滿了腐蝕蠹跡的木門前,猶豫片刻,無數(shù)次抬起手,想要叩開,終究又失去了以往的勇氣,因此躑躅不前。
但沒想到女主人仿佛有所感應似的,就在他在屋外連連嘆氣,忐忑不安,焦躁又興奮之時,門被拉開了,霍維棠一怔,他抬起了頭,眼前熟悉的面龐,眼角邊已添了數(shù)道皺紋,將少女時的新鮮活潑,將那如湖畔水生菖蒲的朝氣耗干了,變得無比疲憊。
女主人也僵在遠處,幾乎愣住了。她的掌中攥著抹布,粗糙的遍布老繭的手,擦了兩下,隨即徹底地不動,驚愕喚道“表哥”
霍維棠一瞬間,仿佛失去了言語一般,不知該說什么,他匆匆要轉身,幾乎要落荒而逃,但秦氏又喚住了他,“表哥,既然來了,何不入門小坐”
霍維棠滿面尷尬,摸了摸自己的臉,還像個毛頭小子似的,聽到秦氏溫軟的嗓音在他耳畔響起,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好應聲,隨著她的腳步走入里屋。
秦紫蘇當年在村落之中也是一枝花,她和霍家的大郎早有婚約,一紫蘇,一棠棣,旁人都說相配。后來的徐氏大大咧咧入了霍府的門,連她自己都不知,霍維棠對她的諸多縱容,都不過是因為看著徐氏那張臉,他常會想起故人。那湖水之湄,抱著一把菖蒲,鬢邊簪著紅花,對他回眸一笑的妙齡少女。
只是如今再見,與往日的回憶大有不同了,霍維棠又看了一眼如今的秦氏。她比公主只大兩歲,但看著仿佛蒼老了十歲,鬢邊甚至添了一縷隱約可察的銀發(fā)。霍維棠只是看著,并不說話。
秦氏熱絡地張羅著,又讓坐在搖椅上的小孩兒去沏茶,倒給客人喝。
霍維棠接過破了一角的茶碗,望著那模樣玲瓏的小孩兒,忍不住問道“你孩子”
秦氏將發(fā)絲撥到耳后,有些臉熱,“我外孫。”
霍維棠“哦”了一聲,道“你女兒都這么大了。”
秦氏說道“我女兒與表哥家的小郎君同歲,村里的女孩兒嫁人早,她十四歲就許了人家,如今孩兒也有四五歲了。”
聽口氣,她這些年對霍維棠并不是一無所知。他心口一熱,忍不住又一口氣上涌你既然知道,為何這么多年,從不來找我可是,當他走入這間陌生的瓦舍,見到這最為熟悉,如今也已陌路的表妹,忽然一聲哽咽,竟是再也無法說出一個字。
滾燙的熱淚,幾乎沖破了眼眶。
秦氏歉然,也不知該說什么,這個表哥從小時起便訥言,人呆呆憨憨的,多余的話都沒有,每回他被姑父罰了哭鼻子,她就拿野草編成竹蜻蜓送他,哄他破涕為笑。但時隔多年,有些事是再回不到當初。
“表哥,”她怔怔看了他片刻,忽然自失一笑,說道,“我被大水沖到了不知道哪里,頭撞上了東西,等徹底地恢復意識時,已經是三個月之后了。那之后我又輾轉到了兩個地方,才慢慢地找回家里來,大水過后什么都不剩下了,我孤零零一人,沒有人可以投靠。說實話,我那時是想找你的,可我卻聽說,你已經被陛下賜了圣旨,即將娶公主為妻。”
她眼眸黯然,頓了一頓。
霍維棠內心之中涌起了一陣憐惜,他紅著一雙細長鳳眼,輕凝視著她。
“那可是公主。我我就是給她提鞋都不配”
“不要這么說”霍維棠突然大聲打斷她,秦氏吃了一驚,霍維棠亦是驚訝,過后他便尷尬地蹙起了眉,“嘉寧,她是很好的,但你,也很好。”
秦氏愣了半晌,望著表哥那雙熟悉的還沒有被生活磋磨掉棱角的面容,自慚形穢之下,無比羞愧。
他在西京過著好日子,吃穿不愁,他尚且是如此,那位錦衣玉食的公主殿下,不知又是何等地美法。
從前秦氏還覺著命運是有點兒不公的,直至今日,見了霍維棠,她驚訝、感激之余,更是意外地感覺到,霍維棠,是她從前的一個夢罷了,少女時懷春思慕的男子,早被一場大水湮沒了,她重獲新生,終于找到了歸宿,如今再見這個表哥,除了出于親情和故人久別重逢的溫暖之外,別的,便已經不剩什么了。
她微微頷首,說道“我在這兒過得很好,得知你娶了公主,也不敢再去打擾你了,這些年,就一直在這兒住著。”
見霍維棠只身一人而來,面龐上帶著雨雪風霜、憔悴之氣,聯(lián)想到此前聽到的種種傳聞,不禁心頭一跳,“表哥,你與公主是真不在一處了是因為我”
霍維棠搖頭,“與你無關。”
他黯然失笑,“除了我自己,大約,沒什么能讓她對我死心的。”
“你做了什么”秦氏訝然問道。
霍維棠便說了,當年一個容貌氣質肖似她的婦人徐氏出現(xiàn),離間得夫婦倆十余年不睦,拖到如今終于是一拍兩散的事。
秦紫蘇以往只道霍維棠不過是嘴皮笨了一些,如今聽他一說完,也是直蹙眉,忍不住便說道“表哥,這件事不是我說你,你確實是辦得太不地道了一些。你娶了公主,怎么不知道她閨中小名喚作什么,難道你從來不與她一道歸寧,也從沒聽太后娘娘她說起過”
霍維棠苦笑,公主的家是朱墻紫瓦,龍闕晶宮,他每每入宮,周遭的一切都在無時不刻地提醒著他,他有多么卑微,根本配不上那個金枝玉葉的美艷尊貴的嘉寧公主。漸漸地他便不怎么去了,劉滟君與他成婚五載,他只陪她回過一次娘家。
“表哥,女人最需要的是什么,是寵愛和信任,這兩樣,你是一樣都沒有給過你堂堂正正的妻子,難怪公主寒了心,她愿意等到如今,才提出要與你分開,那么這十多年都是在等你她在等你一個道歉你不聞不問,待在府上修著你的木頭,做你的琴,太讓妻兒寒心了”
他忽然抬起頭,似乎想要辯駁,只是細想之下,又覺得表妹所言句句是理,不禁瞠目。
他不是那樣想的
他若是真的想與她斷了,他就不會明明兜里揣著萬金,卻還待在那個先帝賜予的,與他而言宛如施舍的霍府,更不會因怕犯了她的忌諱,這十多年來,家中就算有諸多不便,也不再買回來一個婢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