辣的太陽如融化的一捧熱油澆灌著連綿的戈壁大地,黃沙盡處,無數(shù)座帳篷層層疊疊,于滾燙得能就地烤熟雞蛋的泥地上拔地而起。
軍中的號角吹了三聲,校場跑步歸來的一身滑膩油皮的漢子們,上裳卷起,兩袖扎在腰間,全然是邊塞男子的豪闊之態(tài)。
耿六步子一停,身后來不及剎住的一支二十人的隊伍于是前赴后繼地將他撲倒在地。
“哎喲”因心不在焉吃了大虧的耿六揉了揉老腰,困惑地朝將軍掃了幾眼。
軍營里最跳的那個人,近日格外深沉,不是一個人看落日發(fā)呆,便是抱著他那桿殺人無數(shù)的銀槍,坐在木樁子上磨洗。他們這行人跟著霍將軍北征,扎營張掖,遇敵則百戰(zhàn)百勝,遇寇則百勝百戰(zhàn),還從未見霍將軍如此地如臨大敵過。
情報多的嘴碎的蕭承志,循著耿六的目光望了去。
取了一捧瓜的陸規(guī)河已朝霍將軍走了去,蕭承志眉眼彎彎笑道“六子,你不知道,咱們軍營里要有女人了”
耿六吃了一驚,知道將軍最厭惡女人,朝廷要賞賜充軍官妓來,頒圣旨的太監(jiān)被霍將軍一桿銀槍嚇得屁股尿流,從此再不敢提“妓”字。
蕭承志知曉他心里轉(zhuǎn)著什么主意,一掌按在他的腦門兒上,嗤一聲道“是咱們將軍的老婆。”
“呃”
耿六傻了,猛地回頭,朝蕭承志忘了來,正巧越過他的肩迎著毒辣的日頭,被曬得兩眼發(fā)黑。
不止有他,跟著蕭承志的,身后的一大票將士,都齊刷刷地呆如木雞。
陸規(guī)河用木瓢托著一瓢新鮮紅瓤、方切好的大塊瓜,蹲在了少年跟前,拼命忍著笑,不發(fā)出一點聲音的他,已經(jīng)忍不住彎了狐貍眼,見霍將軍兩頰鼓鼓,比鮮瓜瓤子還要彤紅,血一般,雙眉愈是忍不住上揚。
霍珩齜牙,惡狠狠地一腳朝他踹了過去,“笑笑笑,有什么好笑的”
陸規(guī)河聽他嘟囔道“不就娶個老婆么,有什么好笑的。本將軍收拾得了上萬西厥兵,還收拾不了區(qū)區(qū)一個女人。”
他正經(jīng)地點點頭。
霍珩登時陰沉了臉,嚇了陸規(guī)河一跳,忙收斂起來,單膝跪地,殷勤奉上瓜果。
平素里大家都是老爺兒們,擱營中能打成一片,但這位爺不同,長公主嫡親嫡親的兒子,陛下的親外甥,原本便身份不同,他們總也要顧忌些,不能觸了霍爺?shù)拿诡^。再者,霍珩生得濃眉漆眼,輪廓冷峭而俊美,一眼瞥來殺氣騰騰,透著股浴血而出的凜凜寒意。身為下屬,被這一眼看得命如被提在繩上般惶恐。
將軍取了一瓣瓜,在掌心摩挲著,淡紅的汁沿著他修長的因為常日風(fēng)吹日曬而顯得黑干的手指流下來,被枯涸得張大了血盆大口的黃沙地頃刻之間吸吮得涓滴不剩。
陸規(guī)河頓了頓,慢慢地抬起了頭來,沉吟片刻,道“將軍這位妻,可不是西厥那等頭腦簡單的人物。”
那個即將被他皇帝舅舅大發(fā)慈悲心送來張掖與他為伴的女人,霍珩總不至于絲毫不知。那女人,是前太師花藉的孫女,花家被抄家滅族,女的都入了娼籍,包括這個他的新婚妻子花眠。
陸規(guī)河道“雖說花家現(xiàn)已平反,可畢竟樹倒猢猻散這么多年了,將軍皇親國戚,本不該硬湊在一堆兒。只是咱們陛下對先帝留下的這么一樁冤案實在愧疚不能平,為了補償花氏遺孤,這才將花娘子指給將軍您為妻。”
霍珩蹙起了眉,不滿地將手里那片瓜捏得更緊了。“我的母親,竟也能答應(yīng)”
嘉寧長公主是個什么性子,無人比霍珩更清楚了,從他十五歲起,母親便如火如荼地想著籌備他的婚事,長安城里有名有姓的貴女被她嫌棄了個遍,入過娼籍的花眠,母親豈能看中。
一瓢的瓜,陸規(guī)河是半口沒嘗上,被毒日頭曬得口干,不禁朝被將軍自己不吃卻糟蹋得一片狼藉的紅瓜多瞅了幾眼,舔著干澀的唇瓣,慢吞吞道“豈能答應(yīng)”
“長公主哭天抹淚兒地入宮面見陛下,說什么也不允,花眠縱然是忠臣之后,又對擒獲傅逆大有功勞,可畢竟曾經(jīng)是個娼女,身子不干凈了不說,行事還有幾分妖氣,可憐霍將軍從小到大連個通房都沒納過,為了咱們大魏常年在戈壁灘上灰頭土臉的,哪能消受得了這種福氣,求陛下收回成命。”
此時皇帝的圣旨連同那位美艷新婦,正隨著舟車,在趕來路上。陸規(guī)河先行一步,飛騎而來,為了這多少年住對門的兄弟情義,說甚么也要先來知會將軍一聲。
“陛下為難之際,正逢著太后也在,便讓人將花眠召入宮中去了。”
霍珩皺著墨一般漆黑的眉宇,冷冷咬牙“我母親和太后都出面了,皇帝舅舅還要一意孤行”
“非也非也,”陸規(guī)河搖頭嘆道,“太后將花眠傳入宮中,只問她愿不愿意嫁給將軍你。”
霍珩呼吸一滯,“那女人怎么說”
陸規(guī)河手掌壓唇,暗地里偷笑了幾聲,這才肅容抬起頭道“聽宮里的內(nèi)侍說,花娘子當(dāng)時斬釘截鐵說愿意,霍將軍是人中龍鳳,又是大魏的少年英雄,她愿意之至,就差跪著磕頭求陛下盡早下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