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xù)晴了幾個月的天氣, 終于在秋收結束后。
迎來了第一仗雨，紅旗生產大隊地里面的麥子全部收攏曬干了起來, 放在曬谷場, 堆的足足有幾人高。
今年的收成格外的好, 往年一畝地也就能收到一百來斤的糧食, 今年一畝地卻收了一百三十多斤。
這算起來，一畝地要比往年多三十斤出來, 要曉得紅旗生產大隊攏共也就一百多畝的麥子地。
這一畝地多三十斤，總糧要比往年多了三千斤出來，別聽著數(shù)目大, 但是奈何生產隊的人數(shù)多, 分到每個人頭上, 也分不到多少了。
但是即使分不到多少, 大伙兒心里也是敞亮的啊
這一萬多斤的糧食全部堆在了曬谷場, 堆的高高的，這可是他們隊來年一年的口糧了。
大伙兒就算是沒去地里面干活，家家戶戶貓在家里面, 但是頭卻是伸著往曬谷場看, 就算是現(xiàn)在沒分，看到那糧食, 心里就敞亮的不像話。
連帶著干勁兒都足了不少。
村東頭的葉家, 白天下雨，大伙兒都出不了工分，所以都貓在家里。
葉建國是紅旗生產大隊的大隊長, 在拿著個筆記本和大伙兒開完會以后，披著個斗笠急匆匆的回到了葉家。
葉建國站在門口，抖了抖身上的雨水，磕掉了腳上的黃泥，對著趙翠花說道，“娘，我和大伙兒已經開完會了，約摸著等雨停了以后，我就去公社報道，我估摸著，咱們隊今年的收成，鐵定能拿個先進生產隊的稱號”
趙翠花在納鞋底子，聽到這話，頭都沒抬，“能拿到是好事”頓了頓，她有些狐疑，“不止咱們隊今年的收成好吧，其他隊的收成應該也不錯”
今年老爺天公道，該下雨的時候，絕不含糊，該天晴的時候，絕不下雨，所以今年這場秋收啊也格外的順利，一點都沒糟蹋糧食。
葉建國哈哈大笑，“沒有，沒有我去打聽了，就屬我們紅旗生產大隊的糧食收成最多了，他們好些生產隊還不如去年呢”
他們隊卻不一樣，一畝地足足多了三十斤糧食出來，去公社報了數(shù)，在繳完公糧，他們也能余上不少呢
他這話一說，趙翠花也就沒潑冷水了，葉家的其他人也都喜氣洋洋的。
趙淑芳笑著說，“三弟，你趕緊去公社繳公糧，順帶拿個先進生產隊讓我們大伙兒也光榮光榮”
去年的先進生產大隊，他們失之交臂，給隔壁的青年生產大隊搶了先頭。
大伙兒都覺得臉上無光，如今瞧著他們今年的糧食，肯定夠得著選先進生產大隊的。
葉建國臉上也盡是笑意，“成，等雨停了，我就去”
還不止他去，大隊的會計也要去，至于會開車的林春生也是要一塊去的。
秋秋看著家里人人喜氣洋洋的樣子，她有些納悶的看了一眼手腕內側，玉佩的那個位置，特別的燙了，燙的人心驚肉跳的，上次燙的時候，秋秋記得，她昏迷了三天，葉家都要亂了套。
當初她醒來的時候，不管是她奶奶還是她媽媽，都嚇的恨不得脫成皮。
那么這次燙呢
玉佩發(fā)燙，是給她預警嗎
葉家的其他人，都是興高采烈的
唯獨秋秋心事重重的進了西屋，她絞盡腦汁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她從門縫里面看了一眼屋外，低聲喃喃，“糧食，報糧食，繳公糧”
秋秋來來回回念了好幾遍。
秋秋終于想起來了，上輩子這個時候，沒過多久是有打仗的。
所以這糧食能報，但是不能多報，相反還要少報，哪怕是丟了先進生產大隊的名號也在所不惜。
因為她記得，這幾年有一場仗要打，繳的公糧也是按照大家報上去的數(shù)目的一半甚至更多。
也是這一年，有好多戶人家，因為糧食不夠，差點跟五幾年鬧饑荒的時候，去吃觀音土一樣。
秋秋想到了這里，哪里還坐得住
等堂屋的人都散了以后，秋秋猶豫了下，就直接拽著葉建國去了院子外面，她偏頭瞅了一眼屋內，發(fā)現(xiàn)大伙兒都進屋了，這才松了一口氣
“爸爸，我有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和您說”
秋秋這般鄭重的樣子，嚇了葉建國一跳，他低聲，“閨女，你說，不過你可不許嚇我啊，爸爸年紀大了，經不起嚇。”
秋秋噗嗤笑了一聲，緩了好一會，這才鄭重的開口，“爸，您要去公社報糧食數(shù)目，不能多報，一定不能多報，如果可以，您盡量在實際糧食的基礎上，少報一些”
葉建國今年對于先進生產大隊的稱號是志在必得的，在聽到秋秋這句話的時候，他一楞，下意識的拒絕，“這可不行，這關乎到咱們隊能不能拿到先進生產大隊的稱號，是重要的事情，小孩子可不能插手”
秋秋也不惱，她也沒指望就一句話她爸就能在這么大的事情上，聽她的話，她思量了一番，好聲好氣的商量，“爸，在全隊的人命和稱號，您覺得哪個重要”
“肯定是隊里人的命重要”葉建國毫不猶豫，命都沒了，要那虛的名聲做什么想到這里，他心里不由得一沉，也認真了幾分，“秋秋，你是聽到了什么風聲”
秋秋垂了垂眼皮子，她軟聲，“爸，神仙告訴我，要打仗了，您報上去多少糧食，就要按照報上去的基數(shù)五成，甚至六成來交”
說到這里，她猛地抬頭，一雙沉靜明澈的眼睛盯著葉建國，一字一頓，“爸，如果這件事是真的，您覺得交上去六成糧食以后，咱們隊明年還能堅持的下來嗎”
葉建國渾身一震，他臉色也白了幾分，“堅持、堅持不下來”
哪怕是今年收成好，他們糧食全部留著，來年到了后半年都是勒緊褲腰帶，若是、若是真交了五成，或者六成上去
他們這一生產隊的人，就只能活活餓死，就像五幾年那樣，他跑到山上挖野菜根吃，到了最后，連野菜根都挖不著，只能吃土。
葉建國那時候雖然年級不大，但是卻記的清清楚楚的。
秋秋壓低了嗓音，軟聲，“爸，去公社報多少，您一定要考慮清楚，咱們隊這么多人的命脈，都在你手里了”
葉建國額頭上豆大的汗珠滾落下來，“閨、閨女那神仙真給你托夢了”
秋秋沒要任何猶豫的點了點頭。
這下，葉建國心意一橫，“好了，爸爸心里有數(shù)了”頓了頓，見著秋秋要轉頭離開了，他突然問道，“秋秋，要是你，你會怎么做”
秋秋回頭，伸出了一個巴掌， “我會最少報這個數(shù)”
葉建國一懵，“閨女啊你心可真大啊”
五千斤
他可沒這個本事，一下子少報這么多，若是被上面查清楚以后，保不準，他這大隊長就坐不住了不說，還要連累家人 。
秋秋笑了笑，軟聲，“爸，我跟您開玩笑呢，您自己在想想看”
她一轉身，就瞧見準備進廁所的李紅芬，也不曉得她站了多久，秋秋點了點頭，軟聲，“四嬸”
李紅芬心里還有氣，她冷哼了一聲，也不搭理秋秋，直接去了廁所。
等她上完廁所了以后，仔細琢磨了下秋秋和葉建國兩人的話，什么最少報這個數(shù)
她想了半晌，也沒想明白，總歸和她沒有關系的。
下了兩天的雨，終于停了。
葉建國便和張愛國一塊去了公社，負責開大隊開開拖拉機的是林春生。
林春生是會開車的，而且這段時間農忙，他也就跟運輸隊請了假，在家里面歇息了一段時間，今兒的去公社報糧，這種大的事情，自然是不會少掉他的。
一行人浩浩蕩蕩的去了公社，他們生產隊已經算是來的比較晚的了。
葉建國輕車熟路的領著林春生和張愛國一塊往公社大院走，路上遇到了不少熟人，他都打了招呼。
他和康莊生產大隊的李老隊長熟，他能坐穩(wěn)紅旗生產大隊大隊長的位置，李老隊長沒少給他幫忙。
當然李老隊長幫忙，是看在他是沈家女婿的份上，沈姥爺和李老隊長兩人算是關系好的。
當年沈姥爺能落戶到康莊生產大隊，全憑著李老隊長一力承擔和保證，這才安穩(wěn)下來。
所以，葉建國對于李老隊長也頗為尊敬，他笑著招呼，“老隊長，您來多久了”
李老隊長生的瘦，是個大駝背，他聽到話，抬頭，“也剛來沒多久”頓了頓，“你們生產隊今年行啊我聽說收成可不少咧”
葉建國笑了笑，“您別聽外面的人瞎說，哪有多少，估計還要墊底的”
這不是謙虛的話，而是他琢磨了秋秋的話以后，確定要在原有的基礎上，少報一部分上去，至于報多少，他現(xiàn)在還沒確定。
李老隊長摸了摸胡子，“瞧你這德行”
“小葉啊你得了空，去看看你岳父，把你那一雙兒女也帶過去，老爺子想的很”
葉建國曉得這是李老隊長關心他，他猶豫了下，到底是下不去良心，盡人事聽天命罷了。
他趁著人少的時候，走近了兩不，低聲說道，“老隊長，我也不把你當外人，一會報數(shù)的時候，不能多報，不僅如此，您盡量少報一些”
李老隊長還要再問，卻發(fā)現(xiàn)一眨眼的功夫，葉建國就被喊走了。
他面帶疑惑，但是回憶了下小葉語氣，沒有一絲開玩笑的意思。
不僅如此，還頗為認真，這一瞬間，這個睿智的老爺子想了許多，不過卻沒琢磨出門路來，但是到底是把葉建國的話給放在了心上。
喊走葉建國的青年生產大隊的大隊長叫吳躍進，他歲數(shù)要比葉建國還要小上一些，今年不過二十七八歲，但是瞧著卻精神抖擻。
尤其是他們隊去年得了先進生產大隊的名號，今兒的來公社報糧的時候，他們隊基本是種子選手了。
他故意當著大家的面招呼葉建國，“葉隊長，你們今年收了多少”
葉建國曉得吳躍進這人，貪功冒進，他也不惱，“沒你們青年隊多”
當著這么多人的面，葉建國承認他們生產大隊不如自己，吳躍進臉上甭有面子，他對著眾人比了兩根手指，“我們今年有這么多”
旁邊的人都紛紛羨慕的夸贊，“那今年先進生產大隊的名號，肯定是你們的了”
吳躍進謙虛，“那也不一定呢保不準就出來了一個強勁對手”
他說這話的時候，特意看了一眼葉建國。
只是葉建國心事重重的，壓根都沒注意他，吳躍進覺得自己就好像一拳頭砸在了棉花上，別提有多難受了。
大家在一塊嘮會嗑，公社主任就召集大家聚在了一塊，公社主任姓邱，叫邱明國，他是個一心為老百姓的好主任，所以在大家眼里，也特別的尊敬。
公社大院的臺子足足有半人高，邱明國在上面洋洋灑灑說了一大段后，就對著下面的隊長們招呼，“好了，都上來吧，來報下今年的產量”
他這話一說，大伙兒都陸陸續(xù)續(xù)上去了，下面坐著的人，也都是大隊的會計或者是跟林春生這種，開車過來的人，算是有本事的。
大伙兒的氛圍高漲，尤其是吳躍進是頭一個報數(shù)的，他一開口，就是兩萬斤，下面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
接著就是別的生產大隊，一直到了葉建國，他手心里汗津津的，背后也跟從水里面撈起來的一樣。
但是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由不得他退縮，葉建國上了臺，看著下面的人，閉了閉眼，咬牙，“我們今年就產量一萬斤”
“怎么可能”
“莫不是紅旗生產大隊的社員們，今年都沒吃飯所以這莊稼伺候的也不好”
“估計是，不然也不會這么少，我猜啊這肯定是倒數(shù)第一，我先前就說過的，種子選手肯定是青年生產隊，不可能是紅旗生產隊，你們不信，如今瞧見了吧”
“外面消息都傳紅旗生產大隊的收成好，我們哪曉得，這是假消息，可把我們給坑慘了。”
“就是就是這明明就是繡花枕頭，中看不中用。”
這下，現(xiàn)場頓時鬧開了鍋，要知道，目前報的最低的也是一萬五千斤啊
葉建國這報數(shù)明顯是公社倒數(shù)第一啊
葉建國咬著牙，就當做沒聽見旁邊的議論聲，但是吳躍進卻不打算這樣放過他，
吳躍進進紅光滿面的拍了拍葉建國的胳膊，“葉隊長，你們隊的人，今年可不行啊這和大伙兒比起來，差遠了去”
葉建國，“只是糧食產量少，今年收成不好罷了”頓了頓，故意夸贊，“比不上吳隊長年輕有為”
這明顯是睜著眼說瞎話，下面的林春生嚯的一下子沖了起來。
正要開口，卻被愛國給捂著了嘴，愛國把林春生拉了下來，他壓低了嗓音，“建國這樣做，必定有他的道理，你現(xiàn)在上去拆臺是丟他的臉還是丟咱們生產隊的臉”
雖然愛國也有些不贊成葉建國這樣把數(shù)目報少了去，但是有一點，那就是他相信葉建國，葉建國肯定會給他們一個滿意的答復。
林春生被捂著了嘴，他氣惱的坐了下來，把頭扭到了一旁，罵罵咧咧，“這是瞎搞”
不止他一個人這樣覺得，下面的人也都是這樣覺得，這才一萬斤，夠啥
比他們少這么多，虧得他們先前還把紅旗生產大隊當一個勁敵呢
沒想到這么不重用啊
臺上的葉建國也不好受，這會大伙兒都指著他，罵著他，他只能低著頭，不吭氣，一直到沒開口的邱明國發(fā)話了，“小葉，你真的就報這個數(shù)”
葉建國抬頭，斬釘截鐵，“就是這么多”
剩下的三千斤，他必須給下面的人留條后路，他希望自家閨女說的不成真，但是一旦成真了，那可就是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