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離已經(jīng)過世兩年了。
今天格外得熱,路上的行人頭上都冒著淋漓的大汗,日光火辣辣地舔舐著人們的皮膚,白色衣服上的油斑顯得格外清晰。
華尋抬起自己的胳膊,看見上面的寒毛軟巴巴地趴在自己的胳膊上,上面青筋畢露,眼睛跟他的太陽穴一樣,突突直跳。
“鐘狗子死了兩年了。”張養(yǎng)嘴里叼著根牙簽,有半張臉大的墨鏡顯得滑稽無比。
華尋站起身,輪到他上香了。
因為沒有仔細研磨過喪葬禮儀,他裝模作樣的地雙手合十,又覺得別扭,最后握成一個拳頭,放在胸口畢恭畢敬地鞠了個躬,心里像澆了一潑燙水。
兩年就這么過去了,想到這個,他的心里一有點兒發(fā)脹,但微乎其微,可以忽略不計。
人真他娘是個沒有感情的動物。
手上的香不斷燃燒,不過一會兒,就慢慢地斷了,不小心燙到他的大拇指根上,‘嗤’的聲燙出一個火紅的疤痕,根本措手不及。
上香結(jié)束后,老人家招呼大家喝熱酒,氣氛頓時熱鬧起來,一群穿著黑色衣服的男人們拿起酒杯,跟長舌婦一樣張家長李家短,鋸起家常來,嘴里狂飆臟話。他們大多都在很小的時候出來混社會,沒有怎么上過學,說出的話跟噴糞差不多。
但是好像沒有一個人提起鐘狗子,心照不宣地繞過所有關(guān)于這個已經(jīng)埋在墓碑之下的話題,一次也沒提起那人的名字。
真是年輕啊。
他看著這群孩子,覺得這是一種狼心狗肺的幸福。
但又覺得悲傷。
“就沒有點兒國酒嗎只有老白干兒嗎上點兒好的!”
“這老白干兒兌過多少水!我呸!”
鐘離的妹妹板著一張長臉,端著酒杯四處周轉(zhuǎn)。
“別磨磨蹭蹭的,把那個最好的拿來!不是有最好的嗎”大老爺們兒說話沒分寸,嗓門兒比吵架都大。
“現(xiàn)在就拿來嗎本打算留著一會兒喝的。"
“行了,快點拿來!別嗦!”
女人一臉不樂意奔跑過去,被老人家拉到身后嘀嘀咕咕,苦口婆心地囑咐。
就這么喧喧吵吵的,的陽光下一群大漢子們撩起袖子,玻璃杯的響聲此起彼伏,酒水潑灑出來,燙傷了整個地面。
“老大!”
從身后傳來聲音,是剛開始戴墨鏡罵臟話那號人物,華尋轉(zhuǎn)過身,眼中條件反射般放出凌厲的光芒,左臉習慣性的抽搐了一下。
“張養(yǎng)。”
這是個關(guān)鍵人物。
當年跟鐘狗子走得比較近的人。也是那次出海活動中的一員,和那群拋棄隊友的人脫不了干系。
“那些人沒有來嗎”張養(yǎng)隨口問道。
“你覺得他們還有臉來你覺得他們的臉有你厚嗎”
“老大...”
鐘離和張養(yǎng),都是一個航海船上的。
東井是個海濱城市,這邊靠海,時不時會有人溺死的消息傳過來。
他們被派來做了海上救援。
都是些以前混社會幫派的渣滓們,大家一起抱團。
自從打嚴換代后,他們那種魚龍幫派也算是被掏空,好歹最后上頭有人大手一揮,發(fā)了慈悲,把他們放到這個犄角旮旯里做個救援隊。
要么坐牢,要么做公益,二選一。
他們又不傻。
那天是個大暴風雨天,船出了故障,被風浪卷得漏水,瀕臨翻船,一共就五個救生衣,六個人。據(jù)說鐘狗子一個人在發(fā)燒,本來坐在船艙正中央的人,不清不明地就掉到了海里。
誰也說不清,他是自己跳的,是被浪卷的,還是人推的。
“有些人心知肚明。”華尋捋起自己前額的頭發(fā)。
“老大當時成立幫...公司的時候,不也說了,道義始終精神!鐘狗子這么做,是一種精神。”張養(yǎng)據(jù)理力爭。
“當時樹倒獼猴散的時候,怎么不見有人用這種精神這時候倒上臺面了,去他娘的道義!”
“你們他媽小聲點兒!”華尋被吵得頭疼,轉(zhuǎn)向那群人吼了一聲。
“老大.......”
“來這兒蹭吃蹭喝,屁話還真多。”
一群大老爺們不敢應聲,臉對著臉。一時間不知道說些什么。
“老大,說實話吧,那群人是打算今天晚上偷偷地來掃墓。”
臺子上請來的和尚們裝模作樣地敲鑼打鼓之后,草草鳥事,在地上撒滿黃紙。直翻滾。明明是群有執(zhí)照的和尚,一個個頭發(fā)茂密。形式化得作玩后,他們脫下那些法袍,長腿一跨,就準備到圓桌那兒大吃大喝。
老人家老遠處喊華尋去主桌坐著,他一個揮手拒絕了,大刺拉拉地往外走。
肩膀有些疼。
摩托車轟鳴,有個人拖著腳步走上前,鼻子上周上印著一圈白印兒。
“老大,真不好意思,你把他帶回家吧,看這模樣也走不了,就幾里路......”
華尋一看,還是張養(yǎng)那狗東西。
張養(yǎng)醉得跟猴兒一樣,臉上紅的發(fā)紫。
“他這是喝了多少酒”
“不知道,沒攔住。”
華尋拍了拍后座,給自己戴上頭盔,那人識趣地把張養(yǎng)給拖上后座去。
“我不管你是真醉還是假醉,你最好給我抓緊了,掉下去可不關(guān)我的事兒。”
“不好意思...實在是不好意思...那件事實在不是我的錯...”張養(yǎng)嘴中直呢喃。
華尋取下把手上套著的頭盔,拋到后座,醉醺醺的人拿在手上,不停地嘗試解開頭盔的帶子。
人不能不服老,人到三十,不能再像毛頭小子那個時候那么混了。
頭盔還是要戴的。
“你們要我喊人送你們回去嗎”華尋朝那群人招手。
“不用!”互相攙扶的男人們擺擺手,雖然步子已經(jīng)踉踉蹌蹌得穩(wěn)不住,但是看到摩托車上的華尋,急急忙忙揮手,酒氣從鼻孔中噴出來。
“老大怎么不開卡車,改開小電驢了,老大,你不行啊,越來越小!”
“去你的!“
說話的踉蹌男人走上前,他身邊的那個大漢把他攔住,紅紫的臉上一幅驚慌失措的樣子。
男人被架住,卻是在烈日炎炎下亮了一嗓子。
“浪里白船翻哦,浪里白船翻了!”
“你個驢蛋兒!”大漢捂住醉漢的嘴,心里恨不得立刻敲碎醉漢的腦袋,他轉(zhuǎn)過身來,急忙忙地低下頭,朝華尋彎腰。
華尋踩下踏腳,摩托車轟隆隆得劃過街道,呼嘯而過。
“老大真的是很不容易啊。”張養(yǎng)在后座溫吞地發(fā)聲。
“我有什么不容易的要說不容易,也是你們不容易,當時的那些弟兄都走了,你們還留下來有什么意思呢”
“留個精神氣兒在這罷了。”
華尋握緊把手,加快速度,熱風吹在臉上,海浪的味道撲面而來。身后的醉漢有一搭沒一搭得把頭磕在他的肩上。
“你的肩膀還疼嗎”張養(yǎng)問。
“什么”
“你以為我們不知道嗎”
頭盔中華尋的嘴角向下耷拉著。“沒有什么好說的,沒有什么問題。”
“怎么可能沒什么”
“別說了。”
“老大,您知道嗎,今天還會發(fā)生很多事啊,今天還沒有結(jié)束啊。”
“誰會發(fā)生什么事兒”
“那些人啊,就是那次航海的那群人,他們那些人.....”
“他們怎么了”
“在密謀著個大東西呢,老大,你知道嗎”口吃不清。
“你這樣說了等于白說。”
張養(yǎng)聽聞,便癡癡得笑,也不知道在笑些什么,墨鏡下的眼睛瞇成兩條縫。
車開到一個破爛的旅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