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金手指領(lǐng)了便當,胤禛腦海中存儲的“上天警示”, 就只剩下經(jīng)過后世考證、高度凝練的歷史文本。準確度可保證七成, 但犧牲了大部分細節(jié)。而真正的歷史,不身在其中,是感受不到那份沉重的。
歷朝歷代, 治理黃河都是華夏的當務(wù)之急。胤禛在被金手指砸中之前, 就在康熙的安排下參與了兩三年的黃淮治理和巡視工作, 積累了大量經(jīng)驗。此前有一位名為靳輔的治河專家, 歷時八年之久,將黃河水患控制在安全線以下, 將經(jīng)驗總結(jié)寫成《治河方略》一書,此書也常駐胤禛的案頭。
康熙三十一年靳輔因病去世, 康熙十分重視, 賜其祭葬,謚文襄,還在黃河岸邊為其建祠。他的治河方案也一直在實施。十多年過去,黃河汛期都未造成大患,每年的損失還在控制之內(nèi)。
種種因素綜合作用下, 胤禛潛意識里放松了對黃河的警惕。養(yǎng)病之后他又要做出種種安排,在溫泉莊子里的這段時間是難得的忙里偷閑。他沒想到再過一年, 黃河又有大災。而在史書上, 這次泛濫排不上前列,被一筆帶過。
胤禛此時剛剛送走第二波人手,這次不是南下而是北上, 尋找流放遼東的火器專家戴梓。
戴梓曾與高士奇同時入值南書房和養(yǎng)心殿,深得康熙信賴。他造出威力巨大的“子母炮”,在平定噶爾丹叛亂時立下大功。后因得罪比利時傳教士南懷仁,被誣陷私通東洋,康熙三十年初,舉家被流放至盛京。
如今南懷仁已死,康熙去年年關(guān)大赦也將戴梓一并赦免。朝中眾人大部分以為他已經(jīng)回到原籍浙江,歸隱田園。但胤禛從夢中知道,戴梓至死沒有離開鐵嶺,他的四個兒子也在遼東落地生根。傳聞戴梓曾做出“連珠火銃”,但又查無實據(jù)。胤禛“記得”戴梓七十八歲病逝,此時他才五十多歲,人才難得,不能放過。
辦完這件事,胤禛每日與弘暉一起練武讀書之外,就是看蘇佳氏興致勃勃地用中麻、亞麻、羅布麻配上棉紗、棉花、絲綿等材料,試制出各種單股、多股軟硬韌性不同的繩子,然后想著能干什么用。每次做出滿意的,晚上顛鸞倒鳳的時候,她就會分外熱情。
他喜歡蘇佳氏這種研究和實干的勁頭,也希望蘇佳氏能早日孕育他的子嗣,不過也并不急,他現(xiàn)在身子骨一天天好轉(zhuǎn),蘇佳氏也還年輕,孩子遲早會有的。
朝堂之上,不少人揣測四貝勒又病重了,或者心灰意冷,要寄情山水了。鼓搗了一頓織布機,結(jié)果造了一批繩子到處賣,已經(jīng)成了半公開的笑話。這種本小利薄的東西,連玩器都算不上,御史都懶得彈劾四貝勒玩物喪志,與民爭利。
去年全城掃除,給無賴混混們的“掃”字工作服還是四貝勒府上做善事舍的,而且今年又舍了一批,作為替換。如今京城日常生活垃圾都是定點堆放,嚴禁亂扔。有些住戶懶得多走幾步,愿意出幾個錢,雇傭這些背著“掃”字的人,替他們處理垃圾或者不要的舊貨。一段時間下來,這些混混發(fā)現(xiàn)有利可圖,積極性大增,開始認真的以清掃為業(yè),不少人改掉了惡習,用這份收入養(yǎng)家糊口,成了良民。
說起來也算教化之功了,但四貝勒從未張揚。如今人家樂意搓繩子,礙著誰了,管得著嗎
胤禛在莊子里休養(yǎng)生息的同時,朝堂之上,經(jīng)過多人保舉,康熙把戶部交給了八貝勒胤禩主管。
胤禩溫文爾雅,待人親切,有如沐春風之感,因此廣結(jié)善緣。前兩年去世的裕親王福全,就曾經(jīng)在康熙面前贊揚過八阿哥德才兼?zhèn)洹M豕蟪紓兣c胤禩的交情都很不錯。
不過這朝上專有一種反向“跟紅頂白”之人,別人是誰紅就捧著誰,他們是誰紅就盯著誰,這就是御史言官。靳輔治理黃河有功吧,也曾經(jīng)被御史郭琇風聞奏事,說靳輔濫用職權(quán),導致靳輔一度被免職!
以往四貝勒站在風口浪尖,沒少被針對,如今八貝勒成了熱灶,用一句時髦的話來講,就是“放到了顯微鏡底下”,一舉一動都有御史盯著。八貝勒的好人緣成了雙刃劍,漸漸有了結(jié)黨的傳聞,名聲有了瑕疵。
太子胤礽對此樂見其成。他正有些后悔前陣子不該擠兌老四,老四不管怎么說還是向著自己的,如今躲到了莊子上,反而讓老八撿了個大便宜,自己連個幫手都沒了。如今一瞧,老八,你也知道熱灶的滋味了吧。于是暗中煽風點火,不亦樂乎。
胤禩心中焦急,想辦事出成績,就要有銀子,想堵住御史的嘴,更要花銀子。是的,御史也是人,有錢能通神,自然也能通御史。一來二去的,銀子花起來如同流水一般。
胤禩盤算了一下,九弟胤禟跟自己最好,他開的鋪子大部分收入都用來支持自己了。十弟胤俄雖是溫僖貴妃之子,但貴妃已去世多年,十弟性子魯莽,不善經(jīng)營人脈,而且只聽九弟的話。十四弟胤禎原本和自己交情莫逆,但最近總是行色匆匆,不知道是否有意疏遠。
自己的人手還是不足,還是要尋求九弟的支援!胤禩這么想著,到胤禟府里找他,卻意外撲了個空。門上人說,胤禟進宮找皇阿瑪奏事去了!會是什么事呢,他怎么沒聽九弟提過
乾清宮養(yǎng)心殿里,康熙也覺得有些意外,“胤禟,你有何事啟奏”
胤禟接到自己新收的心腹葛青的密報,腦子一熱就進宮了。回過神面對老爺子,他也有點腿軟,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了。
“啟稟皇阿瑪,兒子上次去廣州,留了幾個管事探聽消息,查出了英吉利國禁止進口我國棉布的原因。”
“哦”康熙揚起了眉毛,“難得你關(guān)心國家大事,值得嘉獎。那么是什么原因”
胤禟掏出葛青寫的條陳遞了上去,幸好上面無名無款,說是管事寫的也過得去。
“那英吉利國原本以毛紡織業(yè)為主,但毛呢到底不夠綿軟,故此一直大量進口我國和印度的棉布。進口得多了,本土毛紡織業(yè)主賺得少,心懷不滿,集體鬧事,又有本土商人做起棉紡織業(yè),也排斥外來棉布,一來二去,英國國主就下了禁令。”
葛青的另一封信里寫明,這是他在水軍巡邏時,解救了一艘險些遭風浪傾覆的英國海船,上面的船員在廣州養(yǎng)傷,葛青以私人身份與之相交,在閑聊中打探到的。這小子果然是個人才,九爺我也算慧眼識人了!
“原來如此,”康熙笑了笑,“朕知道了,記你一功。那你可有對策”
胤禟皺眉思索道:“我國出口大宗茶葉,瓷器,成交數(shù)額巨大。因為歐羅巴不產(chǎn)這兩樣,所以不愁賣。但棉布一項,如果英吉利不買我們的,自己關(guān)門生產(chǎn)出來,歐羅巴其他國家可能就近買英國布,長此以往,我們的布就更難賣了。這對策……兒子愚鈍……”
“你能想到這些,已經(jīng)很不容易。”康熙倒是有些刮目相看,“你回去好好想想,想到了再上折子。”
胤禟捧著皇上賞賜的如意,去了翊坤宮給宜妃請安,把如意獻給母妃。宜妃大喜,也夸獎一番。胤禟心中激流澎湃,比吃了蜜還甜。原來靠自己努力——葛青還不是他提拔的嗎——得到皇阿瑪?shù)目洫労唾p賜,感覺如此之好!趕緊出宮找八哥和十弟喝一杯去!
興沖沖走到宮門處,胤禟差點撞上了十三。胤祥見了他趕緊施禮:“給九哥請安,弟弟剛剛沒留神,請九哥恕罪。”
胤禟心情愉悅,怎會計較,笑道:“十三啊,沒事沒事,我也沒留神。你這要出宮啊正好,跟我走,九哥請你喝酒!”
胤祥知道他是客套話,笑著拱了拱手:“謝九哥賞酒喝,只是我和人約好了,可不能失信。有機會讓弟弟請九哥,以作賠罪!”
“好嘞,那我等你信兒!”胤禟哈哈一笑,坐轎走了。
胤祥目送他的轎子走遠,到宮門外找到田方,兩人騎上馬,七拐八繞的轉(zhuǎn)了個大圈,來到甘雨胡同。
田方手下一個得力的探子,叫做常貴,揣著手在胡同口賣了好幾天膏藥了。遠遠的看到田方,常貴把攤子交給搭檔,自己溜溜達達的過來了。
胤祥并不說話,撥轉(zhuǎn)馬頭,又拐了幾條街,到一個僻靜之處停下。不多時常貴跟來了。
“給爺請安。”常貴低著頭給胤祥行禮。
“免了!”胤祥的臉色很不好看,“說,到底怎么回事”
“爺,您別生氣,十四爺是正經(jīng)教徒弟練武,沒有別的勾當。”時下南風盛行,很多不成材的紈绔子弟不學好,愛玩蓄養(yǎng)優(yōu)伶之類,主子可能誤會十四爺了。
胤祥一點都沒放松,“那家人的資料是真的嗎”
常貴一聽,原來不是為了十四爺,是為了那家的小子嗎“錯不了,奴才查過了,那家的戶主李萬和是在上駟院當差的六品小官,李海榮是他過繼來的嗣子,原本是——”
“不用說了!”胤祥接了信兒也早就查過了,他的臉色越發(fā)難看,心里跟油煎的一樣。
荒唐!十四,你怎么這么糊涂!你這是在干什么,傳出去還得了!到了世人嘴里,什么難聽的都說得出來!若是四哥知道了,會怎么想!
不行,這事兒不能讓四哥知道,但也不能再這么下去了!
胤祥平復了一下心情,又問道:“練武,行啊,那小子練得怎么樣”該不會是個趨炎附勢之徒吧!
“您別說,十四爺認真教,那小子認真學,還真有幾分韌勁。十四爺每天早上教一陣,那小子自己練的時間更長。而且,他連十四爺是誰都不知道。”
十四當然不會說了!胤祥冷哼一聲。常貴的身手不錯,他說那小子有韌勁,那就是很看好了。
“你們沒有驚動十四爺吧”
“主子放心,奴才老老實實賣膏藥,別的什么都沒干,十四爺從沒注意過我。”
“行了,我回去了。你們再賣兩天,把攤子兌給旁人,就可以撤回來了,然后聽田方的安排。”
“奴才遵命!”
兩天之后,胤祥找了一家酒樓,請胤禎吃酒。胤禎推托不過,只好答應。
吃得差不多了,胤禎大大咧咧地說道:“十三哥,我還以為你找我有事呢,就只是吃飯啊”
“我也想只是請你吃飯啊,”胤祥嘆了口氣,“還真有點事,只是不太好說。”
“咱們哥們兒有什么不好說的,”胤禎好奇心起,“弟弟有什么能幫上忙的,你盡管說。”
“是啊,只有你能幫這個忙。”胤祥長身而起,走到窗邊,“你往外看。”
胤禎也走過來,看了看窗外,“看什么”
“對面藥房臺階下頭,那個賣膏藥的。”
“看他干什么你要買膏藥”
“你就不覺得他眼熟”
“一個賣膏藥的……”胤禎畢竟精明過人,猛地反應過來,眼睛瞪得老大,死死看著外面那個蹲著的人。賣膏藥的……沒錯,他見過……
胤祥淡淡地道:“想起來了”
胤禎的臉刷地紅了,又慢慢變白,冷汗涔涔而下。
“我……我……”胤禎只覺得喉嚨火燒火燎,呼吸都有點困難,過了半晌,他抬起頭,慢慢地說道:“十三哥,我其實也沒干什么。”
“不管你干沒干,傳出去,你可就什么都干了。”胤祥轉(zhuǎn)身回到桌邊坐下。
胤禎的腦子嗡嗡直響,“我真的……沒想干什么!只是練武而已!”
他說的是真心話。一開始不知道海榮的身份,他就喜歡這個小子,后來收了徒弟,了解了他們家的過去,原有的一點曖昧不知不覺已經(jīng)沒了,只剩下欽佩。
三歲看老,海榮這小子已經(jīng)顯出剛硬的性格,真的很對胤禎的脾氣!除了總是喜歡玩水,他練武十分認真,也很尊敬這個師父,盡管胤禎從未暴露過身份。
胤禎甚至都想好了海榮長大后該安排什么差事,娶什么門第的福晉了!簡直比李萬和還像老父親。
如今被胤祥戳破,他才發(fā)現(xiàn),這只是自己的一廂情愿。十三哥說的沒錯,雖然自己并沒做任何逾矩之事,但落在有心人嘴里,后果不堪設(shè)想!
胤禎閉著眼睛艱難地道:“四哥……”
胤祥哼了一聲,“四哥還在靜養(yǎng)呢,做兄弟的就不必為了這點小事去煩他了。”
胤禎松了口氣,睜開眼睛看著胤祥,撇了撇嘴,“我就知道,你向著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