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侍原本以為, 沈家這位比花兒還好看的姑娘聽自己說完之后會為之崩潰, 會哭出來, 會大吵大鬧, 卻沒想到她眼皮子都沒抬一下, 好像要去和親的人不是她一樣。
他怔住了,一時之間,竟不知該說什么才好。
林氏聽罷,也有轉(zhuǎn)瞬怔楞,然而回過神后,她卻少見的盛怒,神情也如烈火一般燃燒起來“家夫蒙冤戰(zhàn)死,尸骨未寒, 朝堂上的袞袞諸公都跟瞎了、死了一樣, 漠視他含冤九泉, 現(xiàn)下又是哪里來的臉面,叫他的孤女和親柔然邊軍聯(lián)名上書, 請求陛下為沈家主持公道的時候,陛下做什么去了柔然寇邊, 殺掠他的子民時,陛下又做什么去了”
“哦, 我想起來了,”她冷笑道“陛下在寫求和國書呢他擔(dān)心, 自己在柔然面前跪的不夠端正, 叫他的柔然哥哥動怒, 揮師南下吧”
“放肆”那內(nèi)侍聽她這般出言不遜,臉色頓變,瞠目結(jié)舌道“林氏,誰誰準你如此大膽,妄議君上”
他顫聲吩咐隨從而來的禁軍“還不將這大膽婦人拿下”
沈平佑執(zhí)掌軍務(wù)多年,威望遠非常人可比,更不必說戍守邊境在前,壯烈殉國在后,士卒欽佩,天下敬慕,現(xiàn)下宮中內(nèi)侍到了沈家,卻要擒拿他的遺孀,一來不合此行來意,二來,也違逆禁軍們的本心。
禁軍們略一躊躇的空檔,沈家府兵便已近前,刀刃微出,顯然是做好了對抗的準備,禁軍們見狀隨即停住,微妙的保持了平衡。
燕瑯也未曾料到,一慣溫柔敦厚的林氏,竟會說出這樣一番激烈而又尖銳的言辭,她心知這位母親是為了維護自己,方才如此失態(tài),感懷之余,又覺擔(dān)憂“母親”
“不必求他,也不要說情”林氏斷然開口,止住了她的話,聲色俱厲道“我方才所說,有一句不實之言嗎”
燕瑯動容道“皆是實情。”
林氏點點頭,慢慢站起身來,恨聲道“沈家只剩下你我二人,我不怕死,你難道怕嗎”
燕瑯心下微動,旋即笑了一笑“我不怕。”
“好,這才是沈家的女兒”林氏哽咽道“你父親戍守邊關(guān)多年,庇護了多少百姓,誰知他死之后,連自己唯一的女兒都護不住,九泉之下聽聞此事,也不知他心中作何思量”
燕瑯見她如此,心里實在難過,低下頭去,悄然落下淚來。
那內(nèi)侍見狀,便柔和了語氣,規(guī)勸道“沈夫人,奴婢知道您心里邊難受,但也不能口不擇言,說些大逆不道的昏話啊。”
林氏冷笑一聲,道“我死都不怕,說幾句話怎么了我在你面前這樣說,到了那勞什子的陛下面前,我還敢這樣說”
那內(nèi)侍的臉色徹底難看起來,勉強牽動一下嘴角,皮笑肉不笑道“沈夫人,您這么說,可就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了。”
林氏輕蔑的看了他一眼,卻不理會,她撫了撫發(fā)髻衣冠,察覺無恙之后,便向前幾步,越過對峙在門檻外的禁軍和沈家府兵,向老管家道“勞煩您一回,將府里邊的人都叫來吧。”
老管家似乎已經(jīng)猜到了她的想法,笑了笑,連腰脊似乎都挺直起來。
他輕輕“噯”了一聲,又吩咐旁邊管事去傳人來。
那內(nèi)侍不知道她葫蘆里賣的什么藥,神情不安,燕瑯卻猜到了,淡淡一笑,近前去站在了林氏身邊。
沈家府上有仆從近百人,沈平佑過世之后,老管家篩選出去六十個,這會兒便只剩了四十來人,而林立一側(cè),秩序井然的雄健府兵,卻有六百之?dāng)?shù),抬眼望去,宛如一片茂盛而尖銳的叢林。
“今日喚你們來,是我有話要講,”林氏站到臺階頂上,聲音高昂而慷慨“沈家馬上就要大禍臨頭了”
話音落地,底下仆從紛紛變色,那前來傳話的內(nèi)侍也是面露慌色,唯有肅立在側(cè)的府兵們面色如常,一言不發(fā)。
林氏恍若未見,恨聲道“老爺死了戰(zhàn)死在他戍守了幾十年的疆場上,他是被人害死的有人延誤軍機,害了他的性命幾位將軍進京,想求陛下做主,徹查此事,可陛下說這事不要緊,先擱著吧,便不再提了幾位將軍再問,便訓(xùn)斥說他們不知顧全大局,反倒挨了責(zé)罰天下焉有這樣可笑的事情”
底下仆從們聽罷,臉色為之大變,府兵們的神情也激憤起來,彼此以目示意,卻無人交頭接耳做聲。
那內(nèi)侍見勢不妙,忙近前去,壓低聲音,威脅道“沈夫人,你瘋了難道你要公然跟朝廷對抗,意圖造反嗎”
林氏聽罷并不懼怕,反倒笑了起來,她指著那內(nèi)侍,笑聲越來越大,倒像是聽了什么絕妙笑話似的。
那內(nèi)侍被她笑的心頭打顫,滿面驚疑,卻見林氏忽然停了笑聲,厲聲喝道“就在方才,這位中官帶了陛下的旨意來,你們猜猜看,陛下說什么了”
仆從們無人做聲,反倒是府兵之中,有人試探著道“難道,是找到了暗害大將軍的幕后真兇”
“不,”另有人道“看夫人神情,便知并非如此。”
“的確不是這樣,”林氏凄然一笑,道“陛下已經(jīng)決定要與柔然議和,以昌源城為邊境,設(shè)定互市,賠償柔然絹三十萬匹,銀子五百萬兩,年年贈與歲幣,還有”
她聲音太高,近乎尖銳的道“將老爺留下的孤女,沈家僅存的血脈,送去柔然和親”
“啊”眾人一片嘩然“這如何使得”
“大將軍為國盡忠一生,最后便是這個下場嗎天理安在”
“大將軍死了,幕后之人遲遲找不到,倒是送大將軍的女兒去和親這事,手腳倒是麻利”
“這樣的朝廷,已經(jīng)爛到根子了,這樣的君主,還效忠他做什么”
那內(nèi)侍聽周遭人越說越是激憤,額頭已是見了冷汗,一邊高聲止住“慎言,慎言”
另一邊又慌忙向林氏道“沈夫人,你瘋了不成”
“我沒有瘋,我很清醒,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林氏并不理會他,只紅著眼睛,用盡全身氣力道“老爺他是英雄,可他英雄一世,連自己的女兒都護不住,憑什么啊”
說到此處,她痛哭出聲“哪有這樣的道理憑什么有這種事”
“柔然,”林氏指向北方,道“與沈家與不共戴天之仇,沈家的女兒,寧死也不會和親過去這道狗屁圣旨,我是一定不會遵從的等這位中官回宮稟報之后,抄家的旨意也許就會下來了。你們不是沈家的人,沒必要留下陪著死,想走的去賬房那兒領(lǐng)三十兩銀子,咱們主仆一場,好聚好散。”
仆從們臉上閃現(xiàn)出幾分猶豫,卻沒人愿意第一個站出來,林氏見狀微微一笑,道“陳嬤嬤,我知道你剛添了孫兒,是個很可愛的孩子,走吧,去安享天倫,不必留下來陪我們。”
說著,便吩咐道“去取三十兩銀子給她,叫收拾了行囊,好生送出去吧。”
“還有你們,”她環(huán)視剩下的人,道“你們不是沈家的人,沒必要為沈家人送死,領(lǐng)了銀子,自去謀生吧。”
仆從們見狀,便大著膽子近前,向林氏與燕瑯磕個頭,三三兩兩的離去,到最后,便只剩下二十余人留在原地,不曾動身。
林氏見狀,便知道那是決意留下了,又看向沒有一人出列的府兵,道“你們也是一樣。”
“夫人不要趕我們走,”站在前列的男人面容堅毅,哽咽道“我們世代受沈家恩惠,哪有主家蒙難,便分散逃命的道理昔年田橫死,五百士隨之自盡,難道我們便沒有這樣的忠義之心嗎”
燕瑯受此觸動,不覺流下淚來,林氏也是垂淚,與繼女對視一眼,齊齊近前施禮“未亡人在此,謝過諸位了”
六百府兵還禮,震聲道“義當(dāng)如此”
系統(tǒng)哽咽道“我要哭了嗚嗚嗚嗚”
燕瑯亦感懷道“人跟草木的區(qū)別,不就是有心嗎。”
“反了反了”那內(nèi)侍見狀,既慌又驚“你們這是要造反啊”
“把他打出去”林氏冷笑一聲,第一次有了將門主母的氣度“這是沈家,那就是沈家人說了算,我不歡迎這個客人”
那內(nèi)侍慌忙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王土”林氏鄙薄道“如果我們的王,連他的百姓,他的子民都無法庇護,那還要他做什么呢騎在我們頭上作威作福嗎”
她擺擺手,轉(zhuǎn)身進了內(nèi)廳“趕他出去,不要在這兒滿嘴胡言,惹人煩心”
府兵們震聲道“是”
說完,便拔刀指向那內(nèi)侍,道“滾”
聲威之至,連禁軍們都為之所攝,不曾多言,提著瑟瑟發(fā)抖的內(nèi)侍,低頭快步離去。
老管家眼見這一幕,眼底似乎閃過一抹笑意,搖搖頭,道“把門關(guān)上吧。”
燕瑯與林氏一道回了內(nèi)廳,便被林氏一把抱住了。
她不如燕瑯高,近來傷心憂慮交加,食量驟減,身量瘦削的只剩下一把骨頭,輕飄飄的。
燕瑯察覺到她身體在劇烈顫抖,心底不禁響起一聲嘆息,同樣抱住她的肩膀,溫柔的拍了拍。
“怎么會有這種事呢”林氏不復(fù)方才激昂之態(tài),小聲的哭了起來,她無助道“皇帝難道沒有心嗎以中國華夏而向夷狄稱兄,這固然可恥,可是,可是”
她泣不成聲“大將軍他戍守邊關(guān)幾十年,無數(shù)次打退柔然來兵,庇護百姓,最后又戰(zhàn)死沙場,朝廷卻將他的孤女送去和親,將忠義之士的女兒送給柔然羞辱,這難道不可恥嗎此非人所為也”
“我不會嫁過去的,您不是也說了嗎”燕瑯反倒笑了,用力的抱了她一下,然后松開“死也不會。”
“好,”林氏笑著撫了撫她面頰,道“死且不懼,那便沒什么能嚇倒我們。”
“管家”她抬聲喚了一句。
老管家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夫人有何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