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巴爾被她摔倒在地上時,姜媛確信從他面上看到錯愕、龜裂,不可置信的難堪,以及一閃而過的殺意。他面上的笑容還沒逝去,擦了擦顴骨上撞腫的地方,再爬起來時,便是陰鷙的臉色。
姜媛退了一步,沒有言語。她滿心只想給他個教訓(xùn),出了氣后才想起來,這里不再是文明的世界。阿巴爾腰上那把彎刀,抽出來真可見血。她張了嘴,但此時進來的中年男子打破這寂靜。
他們側(cè)頭朝他望去,快步進來的男人高瘦枯索,新月黑袍在身上翻滾,連至腮邊的絡(luò)腮胡子整齊又講究。他一眼投在阿巴爾身上,停頓一下便伸出雙手,笑容滿面。
“家父早已對我說過總有一天會有恩人拜訪,我日夜期盼你們的到來如盼雨露甘霖!“他好似激動難抑,情感動人,高聲吟唱贊美,又想起來自我介紹道:“恩人啊,我是阿德南之子,我是阿卜杜勒·本·阿德南。我兄長的收斂者也是我的兄弟,我父親的恩人也是我的恩人!“
光是用看的也知道他臉上的笑容有多假。姜媛和阿巴爾都沒有言語,似乎沒人要對他認(rèn)錯人出言糾正。他們看著他滿面歡欣和阿巴爾見禮,拍打他的肩膀熱情洋溢。“你這小伙真是俊美,就像月亮投下光芒在綠洲中,這額上寫著分明的美男字跡,定會有無數(shù)少女對你芳心暗許。”
他殷勤對阿巴爾致歉,告訴他們阿德南出外處理生意暫時不在家中,但他已派腿腳快的小廝前去通知,想必他們很快就能回來。阿卜杜勒請他們移步進入內(nèi)室,香水梳洗后自有盛宴款待,美酒佳肴。
阿巴爾隨即臉上露出古怪的笑,他意味深長看她一眼,便跟阿卜杜勒離開。男女自然是分席的,姜媛被帶入更深的房間中,阿卜杜勒的妻子們【有三個】帶著女仆來招待她。
她洗了澡,換了新衣,特別要求了男性的衣物,理由是“跟著男人出門,穿裙子不方便跟上。”一群女人圍著她拭淚感嘆“那不憐香惜玉的家伙,他還年輕不懂得女人柔弱需要懷抱安慰。”她們早去前面偷偷圍觀過阿巴爾的模樣,個個為他的美貌春心蕩漾,沒一會兒就跟姜媛旁敲側(cè)擊打探他們的身份,她躺在那少年寬闊懷抱中臂膀有多么有力,被那雙多情藍(lán)眸注視的夜晚是否瘋狂銷魂,令人難忘。
姜媛默默低頭點菜,她盤著腿喝果汁吃桃子的時候,總算聽到阿德南回來的消息——“可敬的女郎啊!”健壯的黑人仆從在門外恭恭敬敬地喚她說:“家主有請。”
阿德南比姜媛初見他時要整潔得多,多到幾乎判若兩人。他的胡子修理整齊,纏頭上繞著珠鏈,手指上戴著寶石,銀絲新月的黑袍昂貴精致,舉手投足香風(fēng)襲人,富貴難言。這時代史稱“黑衣大食”,除了在沙漠里打滾,在路上為口食奔波,需著白衣通風(fēng)散熱的行人外,在這敘利亞的曠野中,阿拉伯的王都中,來來往往的達(dá)公貴人皆是一身瀟灑好看的新月黑衣。
老商人有些佝僂了,看見她仍是高興得合不攏嘴。他連連拍打她的肩膀,口中不住歌頌神明。“我日夜想著你該到來,卻又不知讓人到何處去送信尋找。我昨夜夢見雄鷹振翅落在我房檐上,原來應(yīng)在此處,今日有貴客臨門!”
阿巴爾在他們身后環(huán)胸看著,面上神情似笑非笑。他也已梳洗整齊換上一身華貴黑袍,他腰刀束臂,頭巾披肩,短須上映襯的雙眸性感迷人,使女在他面前放下東西便紅生雙頰吃吃笑,大抵整個房間中也沒有別人比他更蓬蓽生輝,形容閃耀,姜媛和他相比,陰沉得像墻角的垃圾。
自古以來美男與英雄兩不分家,阿卜杜勒知道認(rèn)錯了人,面上吃驚。“父親!您明明說救了您的是個武力高強的奇人!”阿德南面上淡然:“說我們的恩人是位女子,未免給她招來禍患。”
賈南確是女性的名字,但許多名字有男女形態(tài),僅憑發(fā)音一些微妙的差別很難界定,人們自然憑外貌分辨男女,從不出錯。“那這位又是?”阿卜杜勒望著阿巴爾,臉上的表情有點難看又不肯發(fā)作。阿巴爾微笑著說:“她的侍從。”
阿卜杜勒面色狐疑,“賈南”代替阿德南和強盜在一起,這件事情他是知道的。阿德南沒有讓他再說話,他讓他離開,再請阿巴爾和姜媛分坐兩邊。酒席還未撤去,鮮花果品和好酒好肉幾乎未動。阿德南給阿巴爾先斟上一盞芳香好酒,再動問他親自來這兒所為何事。
他很識相,阿巴爾自也開門見山。“我有事和你合作。”阿巴爾說。他會陪姜媛千里迢迢從內(nèi)夫得沙漠走到巴格達(dá),自然不止是為了兩頭獅子。“你是巴格達(dá)積年的商人,想必消息渠道比我只多不少。我要你打聽?wèi)屹p血鷹強盜團的信息,包括你目前手邊所有的和之前認(rèn)為不必去花費的——需要多少費用,只管向我支取。”
“恕我冒昧。”阿德南沉吟一會才問道:“是為了您的兩位兄長嗎?”
阿巴爾微微一笑。“那我就不知道了,全靠你能得出什么樣的結(jié)果。”
阿德南想了一會,表示接受,以此作為交換,阿巴爾會將一部分搶掠的財物交他代銷。他們繼續(xù)低聲商議,將協(xié)議結(jié)束的時間敲定在姜媛離開血鷹之后。反倒是事件中心的姜媛低頭吃菜,全然事不關(guān)己。
阿德南在之后獨自找了姜媛,他們對坐在地毯上,對著窗外落下的夕陽,互相告知別來之事。那夕陽似乎與當(dāng)日分別的朝陽別無二致,華美的光芒照耀在花園與流水中,茵茵綠野,歌舞升平。姜媛便更覺得奇妙,她在巴格達(dá)中竟也有落腳之地,熟識之人。
阿德南對她道:“雖能和血鷹中最強大的雄鷹簽訂盟約,但這盟約無法宣之于口,也需要找一個別的理由來掩蓋突兀的財物。”姜媛沒有說話,靜靜聽他述說:“何況,強盜的買賣太過顯眼,我不能再住在巴格達(dá)。”
阿德南想將宅子賣了,舉家遷離王都,找尋別的地方,重新開始。阿德南曾將歸來的她做了妥善安排:他想收她為義女,當(dāng)然明面上是收為義子——都無所謂。為強盜銷贓需要借口,還有什么理由比常年出外經(jīng)商,定期帶著財物歸來的義子更完美?姜媛有些抱歉:“其實安排朋友的身份就好。”
雖說是個借口,但從地里挖出備用的金子或船隊遠(yuǎn)航歸來的投資,有那么多理由,哪個不好用呢?反正阿德南已要搬離故土,到?jīng)]人認(rèn)識他們的地方去。他若認(rèn)了義子,故去之后,遺產(chǎn)肯定有姜媛一份,所以阿卜杜勒聽說她來,臉色才那么不好看。
阿德南抬抬手,制止她的勸說。“我祖上便廣積家業(yè),到我這代便家財萬貫。”他說:“然而我子息不盛,只有五個女兒,兩個兒子。我的長子哈桑被我培育做繼承人,我的次子阿卜杜勒卻只知道吃喝玩樂。”
老人說到這里,面上不是沒有陰沉之色。
“哈桑被殺,我被強盜俘虜?shù)南魅グ透襁_(dá),阿卜杜勒先讓我的堂兄弟和不安分的掌柜們騙去了三分之一錢財。等到我回到家中,為打點官府告倒那些宵小,賠償貨物損失,家財又損失了三分之一。”
阿德南想要東山再起,他已尋好渠道,做好準(zhǔn)備,然他昔日的朋友只勸他用手頭的金銀安享晚年,卻絕不肯再給他一絲多余的幫助。阿德南吟道:“雄鷹縱有再起之心,奈何年紀(jì)老邁,身后放眼無人。”他無可用的后人,沒有長久的來往,商人重利,不做賠本買賣,僅此而已。
他道:“親愛的賈南,這是我的心意,也是我誠摯的請求。自我倆分別之后,我將你做我的再生恩人。自我長子入土后,我將你做我的長子。”
其實姜媛那一瞬間有想很多,阿卜杜勒看她的眼神,他看著阿巴爾的眼神。阿德南的考慮和打算,認(rèn)了義子后又能怎么樣。她還是不假思索地說:“好。”如她在沙漠中曾聽從阿德南的每一次勸告。
也如每一次一樣很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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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拉伯人擇良辰吉日不那么繁瑣,過了兩日確定親朋好友都通知到,阿德南便大擺宴席,宣告認(rèn)下義子。他的商鋪房屋共賣了八萬第納爾,據(jù)說還有一筆前往印度船隊的分紅沒有歸來,家私仍富,足以吸引眾多來客,得以讓姜媛窺見千年前的盛宴繁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