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鐘邵奇一邊幫她吹著頭發(fā), 一邊低聲說“等會兒去我媽媽那邊坐一坐”,陳昭才反應(yīng)過來,原來他之前說的“和某個人確認(rèn)一下”——這個某人,就是他的母親,也是陳昭一直沒有跟他提起過的、綁架案共犯之一,洛如琢。
房間里靜了片刻, 只余下吹風(fēng)機呼呼作響。
“為什么專門跑去見洛夫……見你媽媽”她想了想,復(fù)才抬頭看他, 目光疑惑,“跟洛一珩有關(guān)”
“跟綁架案有關(guān)。”
鐘邵奇放下吹風(fēng)機。
說話間, 復(fù)又?jǐn)n了攏她滿頭烏發(fā), 接過她反手遞過來的皮繩,生疏地系了個馬尾辮, “她也該對我們有個解釋了, 所以, 趁著事情沒進一步發(fā)展之前, 我們過去坐坐。”
他并沒把事件的細(xì)枝末節(jié)說得清楚,好在陳昭也無意對這些個事問出究竟,只不置可否地, 點了點頭。
所以起先倒也沒什么。
只是等到把自己收拾完、換了衣服, 她坐進車?yán)? 看向窗外,方才有點小小感慨浮上心頭。
洛一珩的事暫且不提,但是洛如琢和綁架案之間的聯(lián)系, 她從沒透過半點口風(fēng),現(xiàn)在這樣過去見一面,人家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她在鐘邵奇這吹了不少耳邊風(fēng)。
可她那里有這么笨。
就算講清楚洛如琢參與其中,除了增加母子之間的裂痕之外,她總不能要求鐘生把親媽也給綁了吧
真來那么一遭,豪門悲喜劇上演現(xiàn)場母子械斗愛恨交加……
“昭昭,笑什么”
她想到這,驀地有些發(fā)笑,引來一旁鐘邵奇微微疑惑的一聲問。
后腳剛坐上駕駛座的阿德也被這一聲“吸引”,扭過頭來。
陳昭忙又輕咳兩聲。
心虛地摸摸鼻子,隨口找個話題敷衍過去:“沒什么,咳,我在想,第一次去你媽媽家里,早知道就換件更寬松點的白裙子了,這黑的以前買來尺寸剛剛好,可我最近吃太多了……對、對了,鐘生,你那袋子里是什么”
她指了指他手邊的牛皮紙袋。
剛才臨上車前,他又回樓上專門去取,裝進袋子里捂得嚴(yán)實,到現(xiàn)在也沒露出過真容。
“一盒磁帶,”見是她問,鐘邵奇也沒藏著掖著,隔著袋子,沖她拍了拍里頭隱約可見輪廓的方塊狀盒身,“等會兒帶給她的。”
磁帶
陳昭歪了歪頭。
大腦里記憶搜尋好半天,才找出點蛛絲馬跡。
“在香港,你……大媽拿給你的那盒磁帶嗎”
“嗯,”他點頭,看向窗外,話音忽而有些晦澀,“鐘禮揚留下來的,我沒有聽過,但我猜,應(yīng)該是說給她聽的話多吧——以后應(yīng)該不怎么會過去了,就順手帶給她。”
陳昭愣了愣,驀地想起他剛剛回到上海的那一晚上。
想起他曾經(jīng)掏心窩和自己說過的,他與生父之間那點淡到旁人無法想象的感情——連見都沒見過一次,沒有講過一次話,不知道哪怕一點對方對自己的感覺,生來做一世父子,實在有點緣薄。
什么話也沒再說,她靠近他肩膀,兩手一齊,捂住他空置一旁的左手。
孩子氣地玩著那手指,直至他笑笑,輕輕地,也與她十指緊握。
“以后我們每年都留一盤家庭錄像帶吧,”他說,“等以后我們都老了,一起看看,比這個好多了,是不是”
她笑,用腦袋磕磕他肩膀,“好啊,把我拍漂亮點哦。”
約莫一小時后,汽車駛?cè)肼逭诘氖グ驳卖斔骨f園。
與涵璧灣不同,這里猶如一整個園林輝映,人工造就的綠意錯落有致,車輛穿行其間,四周隱約有點歐式古堡的華貴氛圍。
可以說,完全是那種,就差沒把“我們高人一等”寫在墻上的風(fēng)格。
“……”連自認(rèn)這幾年已經(jīng)見了世面的陳昭,下了車,四顧片刻,也不由感嘆一句:“你媽媽還真是……有品位。”
而且還有錢。
上次綁架自己的時候可不是這一棟,在上海這樣寸土寸金的地方,洛夫人就靠著吃這幾棟房子的老本,也絕不會落魄到哪里去。
還沒感嘆完。
鐘邵奇便提前一手拉住意圖亂跑的她,話音淡淡:“只是撐場面、吃老本而已。”
洛家沒聲沒息已經(jīng)不是一兩年了,只是洛如琢由始至終都覺得自己還是洛家小姐、事事要求盡善盡美而已。
這話說得難得直白,以至于來接人的新管家也忍不住臉上一紅,不敢再搭腔。
只得伸直手,往里一指,做出個“請”的手勢,“少、少爺,夫人知道您過來,今天特意下了廚,我們還是盡快過去吧。”
鐘邵奇點點頭。
而后,阿德留在車上,剩下他們兩人加上管家,一路從后車庫順著樓梯往上,不多時,便繞到花園,從側(cè)門拐進客廳。
廳里無人,倒是從廚房里隱約傳來香甜味道。
陳昭側(cè)頭一看——哪怕是在廚房這種煙火氣十足的地方,洛夫人依舊堅持一身旗袍,端莊優(yōu)雅,連揮著鍋鏟給蘋果派翻面的時候,都像是在做縫紉刺繡的精細(xì)活。
看得人心驚膽戰(zhàn),生怕她被燙到。
陳昭壓低聲音,伏在鐘邵奇耳邊:“我以后也要學(xué)這、這么做飯嗎”
好復(fù)雜。
鐘邵奇彎下腰,同她咬耳朵:“不用,你可以在家里做麻辣燙。”
她笑出聲來。
就只這么一笑,洛夫人猛地扭頭,看見兩人已經(jīng)到了客廳,隨即便將鍋鏟往身旁女仆手里一塞。
轉(zhuǎn)過頭,面帶微笑,招呼著在大理石餐桌邊落座。
還不到晚餐時間,桌上只擺放著三塊黑森林蛋糕、一壺紅茶,和隨即呈上桌的一碟色澤金黃的蘋果派。
“阿齊,難得你過來,我特意做了你小時候最愛吃的蘋果派,你試一試,”洛夫人把蘋果派往鐘邵奇面前推,動作間,復(fù)又扭頭,不失禮貌地沖陳昭頷首,微笑,“哦對,還有陳小姐,好久不見了,你這次過來,我也沒有什么別的準(zhǔn)備,試試這蛋糕吧,是家里王嫂最近做的新品,不知道你的口味……但我嘗著覺得不錯。”
一點也看不出來苛待的影子,更別說昔日綁架的時候冷言厲色的模樣。
陳昭心里一咧舌,沒點破,只低頭默不作聲地吃著蛋糕。
好半晌,大家都各自“心懷鬼胎”,就等著玻璃紙被捅破的時候。
只是陳昭沒想到,到最后,先開腔的竟然會是一貫最沉得住氣的洛夫人。
“對了,阿齊,你有沒有聽說,卓瑤要結(jié)婚了”哪壺不開提哪壺,說的還是一個分外耳熟的名字,“你知道,兩年前鐘業(yè)……你爺爺,讓你和宋靜和結(jié)婚的時候,我就很不看好,說到底,我還是覺得卓家那丫頭比較適合你,落落大方,家世背景也沒得挑剔,沒想到,被別人撿了個便宜。”
死寂。
陳昭正打算尬笑兩聲捧個場,藏在桌底下、無聊間摩挲著裙角的左手,忽而被人扣住手腕,默默向上,十指相扣。
而后——
上桌。
擺給人看,示意了一下。
“正好說起來,”鐘邵奇話音很平靜,“這次過來除了有幾件正事要說,也順帶告訴您一聲,讓您見見兒媳婦。”
大大方方,坦然明了。
洛如琢或許早就意識到這一點,卻終究是沒忍住,臉色一變。
她聲音溫柔壓低:“阿齊,我知道,是因為陳小姐懷孕了,但你也應(yīng)該知道,我們這種家庭,有孩子不能說明什么,你在外面隨便有多少個孩子,但是家里還是必須有一個上得了臺——”
鐘邵奇點了點頭。
“你指的是李卿言和你的區(qū)別嗎,媽”
李卿言。
鐘禮揚的合法妻子,香港巨富李家嫡女,他的“大媽”。
這個名字一說出口,洛如琢聲音陡然拔高八度:“你、你怎么敢在我面前提起……”
“不用管我為什么提起這個名字,媽,我還沒有問你,關(guān)于懷孕的事,我們沒向外界說起過,更沒跟你提起過,你怎么知道的”他一字一頓,“媽,是你神機妙算,還是,某個時間、某個地點、你出現(xiàn)在什么不該出現(xiàn)的地方,嗯”
陳昭愕然扭頭。
“你!”
那廂,洛如琢亦拍案而起,纖纖玉指,直指鐘邵奇面門,顫顫不已。
“你是我兒子,是我十月懷胎生下來養(yǎng)大的親兒子,你現(xiàn)在是在質(zhì)問我嗎,你這是什么態(tài)度!鐘紹齊,你用自己的腦子好好想想,她值不值得你為了她這樣跟我說話!”
她深呼吸,在這種時候,尚且記得擺擺手,讓管家和女仆上樓避開,免得人前失態(tài)。
末了,調(diào)整許久,方才又?jǐn)D出微笑,語重心長,“她是什么出身,以后你帶著她去哪應(yīng)酬高爾夫球場,網(wǎng)球場,讓她幫你撿球嗎阿齊,就算你不介意,你就不怕給鐘家蒙羞,給我們洛家……”
又是這套說辭,又是那種語氣。</p>
可惜,陳昭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年十八九歲的小丫頭——話聽了一半,已經(jīng)快要跟著拍桌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