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皇后沉思良久,此事猶豫不決,而記憶中跨乘白馬、手捉雙雁、笑著向她看來的少年郎,卻越來越清晰,她望著膳桌上成雙成對的龍鳳杯箸,雙睫一瞬,終是忍不住,落下淚來。
深秋時節(jié),紅楓染紅了京城,貴妃馮氏有孕的喜訊,也傳遍了朝野,皇帝人逢喜事精神爽,再見到闊別三年的至交沈湛回京述職,更是春風滿面,命人在蘭臺設宴,為他接風洗塵。
沈湛乃華陽大長公主之子,皇后沈氏的雙生弟弟,今上的表兄弟,與今上同齡,幼年即與今上熟識,在今上被封太子后,成為東宮侍讀,與今上同習六藝,一同長大,兩人之間情義甚篤。今上只一親妹容華公主,無一母同胞的親兄弟,曾當著滿朝文武笑說,沈明郎即朕手足,至親兄弟。
酒過三巡,政事聊得詳盡,敘舊也說了有八|九分,皇帝笑看人贊“蕭舉清疏”的沈明郎,一副欲言又止的踟躇模樣,朗聲道:“有話你就直說,若你我兄弟之間,還不能說幾句掏心窩子的話,那朕這皇帝,也當?shù)锰^無趣了。”
沈湛聞言放下酒爵,整衣下拜,“微臣懇請陛下賜婚。”
皇帝明知故道:“你與容華的婚事,何必求請,說一句就是,朕立即命人操辦,讓容華風風光光地嫁到你武安侯府。”
沈湛苦笑,“陛下明知我將公主視作妹妹,從無男女之情,已經(jīng)多次婉拒公主美意……”
“朕知道你對容華無意,朕也私下勸過容華幾次”,皇帝深深嘆息,“可容華她,就是對你癡心一片……”
沈湛言辭懇切,“強扭的瓜不甜,微臣心中沒有公主,縱是勉強成了親,怕也終成怨偶,誤了公主一生。”
皇帝飲了半口酒,“那你心中裝的是誰”
“青州經(jīng)學博士溫知遇之女”,沈湛朝地一叩首,“臣母堅決不肯答允此事,微臣唯有請陛下賜婚,以全心中之愿。”
皇帝悠悠地搖著杯中佳釀,“不然,你就要出家”
沈湛面上一紅,皇帝看他這樣,放聲大笑,扶他起身,“明郎啊明郎,你這不近女色之人,竟也有為情所困的一天,是什么樣的女子,這樣勾了你魂去”
沈湛低低道:“她天底下最好的女子”,他目光懇切,直視當朝天子,“如能與她結(jié)為連理、廝守一生,微臣這一生,別無所求,情愿歸隱山林,與她攜手終老。”
“這可不行,你歸隱山林、逍遙去了,誰來幫朕分擔朝務,還有容華,你姐姐、朕的姑母,個個必要鬧得朕不得安寧,你可別想著一個人快活,朕告訴你,你人還沒回京,朕已將工部侍郎的位子給你騰出來了”,皇帝笑著拍了拍沈湛的肩,“一個女子而已,朕來為你做這個主,你剛才說是誰來著,青州經(jīng)學博士之女”
“是”,沈湛將心尖上鐫刻的兩個字,溫柔道出,“青州經(jīng)學博士溫知遇之女——溫蘅。”
是年初冬,天子下旨賜婚,十九歲的工部侍郎、年輕的武安侯沈湛,迎娶青州七品官員之女溫蘅為妻,如此“高嫁”的一樁婚事,瞬間轟動京城,今上向來厚待武安侯府,婚禮當日,御前總管趙東林,遵圣命親至侯府賜禮,宮人奉命捧禮而入,流水般連貫不絕,金玉珠寶,堆得滿室耀如白晝,令人咋舌。
華陽大長公主,一心希望愛子尚公主,如若不成,也需聘娶世家權(quán)臣嫡女為妻,聯(lián)盟壯大勢力,卻不想愛子執(zhí)拗地要娶那青州小吏之女,還討來了賜婚圣旨,心中惱怒的同時,也是無可奈何。
愛子的婚事,逆她心意,愛女在宮中的處境,也讓她這個做母親的,愁鎖眉頭,那貴妃馮氏自懷有身孕,獨占帝寵,皇帝近年來本就淡待皇后,這一兩月猶甚從前,長此以往,若那馮氏真生出個男孩兒來,可怎生是好!
大長公主沉思良久,命人折了府園中一支新開的梅花,送至帝宮,皇帝今日朝后,便攜親信大臣,同往上林苑騎射,等回到建章宮中、見到這支梅花時,已時近黃昏。
皇后愛梅,幼年他向姑母求娶皇后時,曾許諾今生今世,永遠厚待皇后,六年前他登基為帝,正式迎娶皇后,第二日即下旨命人搜集天下梅花名種,移種在皇后長春宮周圍,從此以后,年年冬日,長春宮內(nèi)外,一片香雪海。
皇帝將那支梅花插入觚中,命人傳話長樂宮,今晚不去用膳,讓貴妃好好安胎歇息,而后也未乘御輦,只帶著幾個御前內(nèi)監(jiān)侍衛(wèi),在冬陽薄暮下負手徐行,將至長春宮時,見一女子穿戴著雪色狐裘,站在一株綠萼梅下,微微仰首,淡薄的暮光透過疏淺的綠梅枝椏,落在她如煙似黛的清淡眉眼處,浮光靄靄映著雙頰玉色,溶溶如天上冷月,當真清極淡極。
皇帝駐足凝望片刻,忽地想起趙東林前兩日說,皇后正私下尋攏良家女,欲進獻與他,以分馮氏恩寵,他心中想了一瞬,又見一只雀鳥飛到那綠萼梅枝椏上,輕啄撲騰了幾下,觸動了上頭枝椏積壓的白雪,被砸成了“白頭翁”,那女子見之一笑,一瞬間冷雪消融,滟光迷離,如霽日云開,直似令人睜不開眼。